大多数内地读者可能知道林海音是台湾的一位著名作家,根据她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曾经家喻户晓。实际上,她还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纯文学》杂志的创办人。这份标榜于纯文学、与政治无涉的刊物,创办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前后存活了5年零3个月,后来却因一桩政治案件而“自废武功”,一夜之间,在台湾文学界销声匿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白色恐怖”气氛渐次达到了顶点。所谓孙立人案以及雷震案,是台湾当局以“匪谍罪”对某些持不同意见者的一种政治构陷。如果说,孙立人与雷震等人作为国民党高官,在政治上与威权体制渐行渐远,以当局的逻辑,对其惩治尚犹可说也,但在文化新闻界,当时“人人自危”的状况却又令人痛不堪言。以港台著名作家王敬羲先生(梁实秋的学生)的回忆,“文化人朝不保夕,被捕入狱者多不胜数”,其中有柏杨(作家)、崔小萍(媒体人)、陈映真(小说家)等,及至1971年,随着著名报人李荆荪锒铛入狱,林海音等人为了避祸,不得不进行自我了断,一份对台湾文学发展颇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就这样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与王敬羲先生是忘年交。在他罹患直肠癌病逝的前几年,有过数次见面,并有听他谈论不堪往事的机会。说起来,林海音的《纯文学》诞生于台北,同时却另有一个香港版,主持人就是她的朋友王敬羲。然而,杂志办到第五年,即台湾《大华晚报》总主笔李荆荪因“匪谍罪”被捕那年,王敬羲因事到台北,下榻台北中国大饭店,一天清晨,他突然接到何凡先生打来的电话,语气十分紧张,言称:必须立即见上一面。
何凡是林海音的丈夫,《联合报》著名专栏作家,“平时给朋友的感觉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那天的紧张谈吐,殊非寻常,令我意识到有事发生了”。两人甫见,何就对王说:林海音有话跟你谈,她没有来,我来替她说……原来,李荆荪被捕入狱,表面上是“匪谍罪”,实际上是他的“星期杂感”专栏那些文字,才是获罪的真正原因。这一切,让林海音深感台湾“白色恐怖”日甚一日,整天提心吊胆的,何凡痛心地说:“《纯文学》办不下去了,林海音办这个刊物,熬夜校对眼睛都快瞎了。……这些还不算,政府在拉人坐牢啊!李荆荪给拉进去啦,你在外面想必已经知道了,早些天,主笔团还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就把人拉进去了。说拉就拉,说判监就判监,谁还敢办刊物?现在林海音手中还有一批稿件,再出多一期台北这边就决定停刊了,香港那边你自己酌情处理吧……说完这些话,何凡紧张地站起身,“说了句‘我先走了’,转眼就不见了人”。
我不知道王敬羲先生当时内心的感受是什么,只是他本人并不想放弃香港版的《纯文学》。果不其然,台北版的《纯文学》不久真的停了刊,香港版的《纯文学》则从月刊改为双月刊,“出至六十六期才停”。实际上,只比台北版多出四期而已,个中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包括资金等问题。不过,王敬羲是一个无比执着的人,曾被友人称为“文坛斗士”。时隔26年后,在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资助下将《纯文学》复刊,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对林海音当年为避其祸,不惜“自废武功”而耿耿于怀。
或许处境不同,人的思维方式多有差异。但对于“一本文学刊物居然是受一宗政治大案的牵累”,林海音所表现出来的“惊弓之鸟”状,突显当年在威权体制下文化人的真实心态。多年以来,王敬羲一直不相信当年著名报人李荆荪是所谓“中共间谍”,其判决“不能令人信服”。在台那些年,王敬羲不仅与萧孟能、李敖等人交往甚密,与雷震先生亦有过往,他常到“自由中国社”去蹭饭,因为靠得近。他说:雷案发生后,“自认匪谍的刘子英一直是雷震手下的干事,刘子英捱不住刑,认了匪谍,雷震的庇护匪谍罪名遂得成立。李荆荪案中也有一个刘子英式的人物,他就是与李同时被捕的俞某人……”王敬羲此言不虚,从当年台湾的新闻报道中亦可知,李荆荪在法庭上得知朋友俞某为获减刑作出不利于自己的供词时,当场悲痛欲绝,激动地拍胸高呼:“俞先生,良心!”最终,台湾军事法庭还是判处李荆荪无期徒刑。
复刊后的《纯文学》在香港共出了32期,至2000年12月才寿终正寝。其间,王敬羲托友人将复刊后的《纯文学》带给正在医院中的林海音。一年之后,林海音在台北去世,走完了她作为一个作家和出版人的所有路程。王敬羲闻讯后,在香港报刊撰文回忆当年与林海音在台港两地合力共办《纯文学》的往事,后来王先生将其剪报寄给我,使我亦知道了这一段令人多有感慨的故事。其中几个关键词:白色恐怖、林海音、《纯文学》,正是王先生这篇回忆文章的标题,至今过目难忘。
2009年9月20日《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历史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