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回到这个“小偷偷了强盗”的故事。在这里它已经陷入人性这个大垃圾坑里了。要跳出来,其实很简单,作者只需要将故事背景稍作改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便一目了然,比如将小偷的“卧床老母”年龄改为“81岁”,嗷嗷待哺婴孩年龄改为“2岁”,则正派一下就变成了“小偷”,反派则变成了“强盗”,因为小偷的家庭背景更值得同情。为什么更值得同情呢?因为小偷的母亲离生命的终点更近,而幼子则离生命的起点更近,如果离开钱包中那些钱,他们失去生命的危险性更大。一句话:谁的妈妈年龄大,谁就是好人;谁的妈妈年龄小,谁就是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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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派:小偷 |
反派:强盗 |
行为 |
偷 |
抢 |
背景 |
81岁老母;2岁幼子 |
80岁老母;3岁幼子 |
中国的文学为什么一直停留在比较低级的阶段?影视剧自从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的短暂辉煌之后,为什么一直在走下坡路?就是因为他们喋喋不休给我们讲述的,千百年来就是这么一个“小偷偷了强盗”的传奇。不过今天小偷卧床母亲是80岁,明天可能是81岁,这就是中国文学的人性母题。中国文学从来没有寻求过真理,只是在变着花样博取读者廉价的同情,有机会我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催泪方案》,细细审察中国文学、影视剧唤起同情心的各种手法。屈原、李白的诗,明清小说,几乎无一例外。这些破玩意儿给我们营造了这样一个事实:人性,就是“人的奴性”的简称。
为什么单单把“人性”这个概念拿出来讲这么多呢?是因为它是个大垃圾桶,把所有问题都掩盖了,它是个万能答案,只要什么问题你无法回答,你就说:这是因为人性。为什么我们会孤独?这是因为人性本身会孤独;为什么我们会寂寞,这是因为人性本身会寂寞;为什么我们会焦虑,因为人性本身会焦虑;为什么我们会无聊,因为人性本身会无聊……在这里,我们宁愿骂句脏话:去他娘的人性!这个垃圾一样的词汇,垃圾一样的发明,小偷偷东西,我们说是因为人性恶,小偷偷东西是为了养80岁的老母,我们又说人性善,尼采用鹰隼的眼光打量存在的深渊,我们则用掏粪工的眼光打量人性的粪坑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废为宝!
抛弃这个词汇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接近关于人的真理,才能真正面对“起源”与“本质”这样的严肃问题。
起源问题之所以这么扑朔迷离,除了人性这个万能膏药的干扰外,还在于它是权力的主战场之一。刘邦当了皇帝,他就会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梦见了金龙,东方有紫气……史书上关于这种“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脚踩祥云”的记载比比皆是。这里面有个非常隐秘的权力路径:第一步,宣称与他人起源不一样获得差异性;第二步,神圣化这种差异性;第三步,让这种差异性进入“先验领域”,从而免除质疑与审察。任何政权、集团以及野心家都会娴熟地利用这个路径。各种宗教、神话里面的“奇迹”,其实也遵循着这样的路径。只要详细考察“时间”观念史,我们也能发现:是宗教权力将它一步一步推入先验领域,从而,提起时间,我们便认为它跟“永恒”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时间与神都是不生不灭的,它已经被赋予了神的品性。
那么,什么是时间的本质?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回答什么是“本质”。西方哲学传统中,本质就是“是其所是”,怎么个意思呢?本质就是本质规定性的简称。本质是什么呢?是形式对质料的意向性架构。本质是什么呢?是一系列定语加一个中心语。这些说法都对,但又都不对。为什么呢?咱们用这些句式套用一下时间的本质。时间的本质就是时间是其所是的东西;时间的本质就是时间的形式对时间质料的意向性架构……那么,时间的形式又是什么呢?时间的质料又是什么呢?所以,以上定义也只能解释观念世界之外的东西,比如可以解释桌子。方桌的本质是什么?是“方”这种形式对“木材”这种质料的意向性架构;圆桌的本质是什么?是“圆”这种形式对“木料”这种质料的意向性架构。这是一种可爱的、朴素的、古典的、静态的本质主义。
我认为,在观念世界,本质即意味。意味不是“是其所是”,也不是“是其所非”,而是“非其所是”。时间的本质即时间意味;生命的本质即生命意味;死亡的本质即死亡意味。这容易理解。我们举个例子:色情的本质是什么?是身体器官吗?是性活动吗?考察一下这两个词:生殖器/那玩意儿。前者是不色情的,它是一个医学术语,后者则是色情的,因为它充满了色情暗示。同样的例子,直接说“乳房”,这不色情,因为它是医学的,是确凿的,而说“高耸的山丘”“小兔子一样”“馒头”什么的,则是色情,因为它是暗示的、隐喻的、不确凿的。再直接一点,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时间的本质就是死亡暗示。因此,克服时间,其实质就是克服死亡暗示。
以上我夹缠不清、啰啰嗦嗦地给大家说了说时间的本质与起源。其要点有以下几条:
1.孤独等负面情绪,是人类面对时间的种种失措表现;
2.要取消这种种负面情绪,其实质是要克服时间,时间本质上的经验性为这种尝试提供了可能性,只不过由于人类的惰性、人性概念的干扰等种种因素,我们几乎要丧失审察时间起源与本质问题的勇气;
3.因为时间观念是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的结果,是不断的死亡观摩习得的一种领会死亡的能力,它是历史的、经验的、是“发明”的而不是“发现”的,它与自我,与主体性同构,所以,我们可以说,时间就是自我的尺度,就是主体性的疆界。而克服时间,就是克服自我意识,克服主体性的疆界。
人类为克服时间所做的努力
人类为了克服时间,一直在做各种努力。这方面比较卓越的努力是在宗教领域。基督教的灵魂不灭,佛教的转世轮回以及寂灭,还有儒家的“礼”与“名”,道家的“坐忘”与道教的“成仙”,都是人类克服时间的尝试。
我分别简单说说。基督教系统的灵魂不灭,事实上是利用主体间性搁置死亡问题的典型案例。何谓主体间性?人类的主体性不是一个实体,不是莱布尼茨所谓的没有窗口的单子,而是像细胞一样,是一个有边界的场域。在这个场域里,有两种相反的力量互相作用,不论这两种相反的力量我们如何命名,实质都是“明”“暗”这两种基本感受在远古人类意识中的投影。我总结了这样一个图表,想借此说明“主体间性”这个概念。
明(生) 暗(灭)
自 我
(灵魂/肉身)
(思维/存在)
(理性/感性)
(精神/物质)
价值取向:功利性 超功利性
务实的 理想的
世俗性 神圣性
(荒诞感) (仪式感)
舒适感 快感
外在表征:喜剧性的 悲剧性的
理智的 狂欢(迷幻)的
社会理想:秩序的 平等的
(右,保守,温和) (左,激进,暴力,无政府主义)
力量源泉:政治的 性的
(凝聚,支配的) (瓦解,消耗的)
交换法则:交换 馈赠
(利益) (情感)
(使用) (消耗)
通过以上图表,我们可以看出,作为主体的自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复合机构。这个复合结构类似于君主立宪制,一个女王,一个首相,到底哪个只是一个象征,哪个才拥有实权,主要取决于具体的历史情境。在基督教这一情境中,“我”约等于“我的灵魂”,而肉身则不过是盛装灵魂的一个不完美的布袋而已。在这种观念下,死亡问题其实被搁置了,因为肉身的死亡并不等同于“我”这个主体的死亡,反倒应该为灵魂脱离肉身而庆幸,因为谁都不能指望带着一个沉重而肮脏的肉身坐在上帝身旁。
佛教也有类似的处理手法,只不过更灵活多变。佛教讲“方面法门”,其实是针对不同的受众群体讲不同的救赎方法,这是佛教在传教过程中的一套营销策略。对没受过教育、慧根低下的讲“戒”,对中等慧根的讲“定”,对悟性很高的人则讲“般若bo re”、讲“空”。对彻底没有慧根的讲什么呢?讲“念诵”。当然,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一些。但归根结底,目的还是克服时间,还是解决死亡问题,万法不离其宗,就是找到一种脱离轮回之苦的办法,即使修为不够,无法脱离,也至少要在六道轮回中避免堕入饿鬼道、畜生道。轮回很好理解,它完全受因果律的制约,佛教里叫因明逻辑。这一辈子做好事,下一辈子投胎能投个好人家。所以死亡问题在这里也被搁置了:别看你们把我埋了、火葬了,其实我没死,我只是投胎去啦!这很好理解,唯一难理解的是:退出轮回,也叫“寂灭”。这作为佛教中最高级的处置死亡问题的手法,其本质是彻底取消自我。我们前面说过,时间是一种观念,这种观念起源于人类领会死亡的过程中,它与自我意识、与主体性同构,因而,时间观念与主体性、与自我意识是正相关的。也就是说,时间观念越强,则自我意识越强,主体性越趋于凝聚。而“寂灭”则是充分领会到“性空”之后的必然结果。性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无自性”。不但物无自性,我也无自性,因此,“我”本身就是一个很虚妄的观念,是假象,“我”既然都是假象了,那自我意识、时间观念、死亡意识等等等等纠缠“我”的东西自然无所附着。死亡意识既然都无所附着,那诸如前面提到的孤独、寂寞、无聊、焦虑等负面情绪就更无所附着了。
道家的“坐忘”有点类似于佛教的“入定”,但“入定”只是领会“性空”的一个途径,入定本身不是目的。“坐忘”事实上是一种审美状态,它没有佛教那么彻底,它不主张彻底取消自我,而只是希望自我能常在一种诗意、自由状态,道家有一个核心观念叫“逍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作为一种价值观,逍遥启发了道家的基本生活方式,那就是:隐居。惹不起就躲起来,把无聊、焦虑等留在红尘俗世,自己则逍遥于山水之间。可以说,道家没有直面时间,没有直面死亡意识,而只是回避了它们。
道教尽管与道家没有直接关系,但作为一种宗教,它则没有回避死亡问题。但它的解决方案很庸俗:一种方案是找长生不老药;另一种方案是炼制一种吃了就能够成仙的丹药。两种方案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千方百计搞到一种不死的药丸。
最后说说儒家对死亡意识的处理。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表面上看来儒家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他们并未回避。儒家起源于巫术以及祭祀,为什么他们的核心观念是“礼”和“乐”,其实“礼”就是祭祀祖先的一整套礼仪,“乐”就是祭祀祖先的一整套音乐,通过这种宏大的祭祀场面,儒家想让人领悟的是作为个体的人与祖先的精神性联系。对死去的祖先要“敬”,要缅怀,对活着的长辈要“孝”,长辈对子女则要“慈爱”,通过这么一整套伦理秩序,让人领会到这样一个事实:祖先是自我的过去,子女则是自我的未来,生生不息没有穷尽,这相当于“我”是不死的,因为我儿子就是另一个我。再仔细琢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儒家戒律的深层含义,我们便能明白:儒家也相对有效地解决了死亡意识,相对有效地克服了时间。除了这一整套用血缘传承抵抗死亡意识的方案,儒家还有另一套方案,那就是“个体的复活”。儒家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这三“立”都会青史留名,让万民敬仰,让万世传诵。这相当于个体在人们心目中的复活以及永生。两套方案的受众不同,血缘方案的受众是普通老百姓,复活方案的受众是精英和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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