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2010年短诗选【第1辑】■ 洪烛
那朵花叫勿忘我
花开了,我也开了
我开的是另一朵花
仅仅比花开慢半拍
我也开了。我开的是花
花开的是我
请问:你开过吗?
再不开就来不及了!
我开的是另一朵花
花开的是另一个我
没开过花的人将辨别不出
哪是花,哪是我?
你可以忘掉我的模样
但请记住花的名字
湖
在你面前,我不是一条船,
那样太轻浮了。
既使载满粮食、木材、瓷器,
还是显得轻飘飘的。
你需要的不是我运来的货物,
你爱的是赤裸裸的我。
把头顶的风帆扯掉吧,别那么爱面子,
把腰系的银两丢掉吧,你不需要买路钱,
把脚穿的鞋子脱掉吧,赤脚大仙跑得最快。
在你面前,要做也得做一条沉船,
一头扎进你怀里,泪流满面,
很久地,很久地不愿抬起头来。
你用一道道波浪抚摸我,
拍打得越轻,爱就越重。
我浑身的骨头痒痒的。
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用骨头里的痒来想你。
我沉没了,但并没有沉默。
我沉默着,但并没有沉没。
我见到你了,可我还是想你,
想你想得还很不够啊。
写诗的观音
一千只手,都伸向
同一杆笔
一千只眼睛,都望向
同一张纸
他一个人至少抵得上
五百位诗人
五百位诗人
同时伸出左手与右手
同时睁开左眼与右眼
写同一首诗
说不清他是代表个人
还是代表一个集体?
杏花村
我来杏花村的时候,不是清明。
可以说清明还没有到,
也可以说清明已过去了。
但我还是通过一棵树,一辆长途汽车,
一家路边大排档,感受到清明的气息。
这是在安徽池州,杜牧当过刺史的地方。
因为一首诗的缘故,
每一天都像是清明节。
我来杏花村的时候,没有下雨。
可以说雨还没有下,
也可以说雨已下过了。
走过秋浦河,走过清溪河,
包括更远处的长江,都能闻到雨的气息。
自从那场唐朝的雨,
淋湿了没穿雨衣的诗人,
任何时候来杏花村,都像是雨后。
我想对那场看不见的雨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来杏花村的时候没有问路。
不是因为没遇到可以问路的人,
而是因为我迷路,
迷得比杜牧还要彻底:
不像迷路,更像对路着迷了。
杏花村的路,从来都是这么迷人!
被雨淋湿的是行人。
被路迷住的是诗人。
杏花村会告诉你:清醒的人写不出诗来。
迷路的人肯定是爱做梦的人。
醉在杏花村
喝第一杯酒,总觉得还在路上。
喝第二杯酒,才知道到家了。
第三杯,家门口的杏花开了。
有一片落在杯子里。
是你醉了,还是它醉了?
在第四杯和第五杯之间,
雨下起来了。你没带伞。
第六杯喝得最匆忙,
仿佛又要赶路了。
草草地结了账:零钱就不用找了!
留着?留着下次再花。
满地落花,湿漉漉的。
杏花村的每一棵树,都是醉了的人。
醉得走不动路了,就变成树了。
是啊,树喝醉了才会开花呢。
那些不会开花的树活得太清醒。
初恋北京
由于第一次是从公园南门进入北海,
北海,永远在我的北边。
哪怕租借的木船已在北岸停泊,
纵身一跳的瞬间,觉得白塔
以及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老歌,
仍然在我北边。怎么使劲也够不着。
由于第一次是站在广场仰望天安门,
天安门,永远在我的北边。
虽然很多次穿过天安门去参观故宫,
怎么也没记住天安门背面的样子。
金水桥以及城楼上悬挂的领袖像,即使梦中,
仍然在我北边。怎么看也看不够
。
由于第一次是走出火车站看见北京,
北京,永远在我这个南方人的北边。
即使在这座城市一呆就是二十年,
不管挤公交车,乘地铁,打的或者骑单车,
总觉得那些胡同,四合院,王府和星级饭店,
没有一间房子属于我,仍然在我北边。
最热闹的时候,我心里也闪烁着
一缕郊区的寂寞。
北海的白塔
第一次见你就想抱你一下,
我把你叫作:北京的小胖子。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莫非我的胸怀
变得开阔了?装得下你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上下班,
都要经过北海公园,
隔着铁栅栏,巡逻的哨兵
以及好大一片湖,我还是想抱你一下,
仿佛我的胳膊确实可以伸得老长。
二十多年过去,你仍然长得白白胖胖,
笑眯眯地望着我。
你没有变化,我却有变化了。
我的皱纹比你都多了,还有了白头发。
惟一没变的,是看见你就想抱你一下,
毕竟你是我
来到北京后认的第一个亲人。
你知道吗?跟你一样,
我心里也有一座北海,
有时候甜,有时候苦。
跟你一样,我也说不清,
是苦的时候多,还是甜的时候多?
幻影
住在离机场很近的一片小区
经常看见飞机从头顶飞过
载着很多看不见的人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直至彻底消失在云层里
每次仰头看,都觉得是一个奇迹
幸好,我是它的目击者
每次仰头看,都体会到
灵魂出窍的感觉
想知道灵魂什么样子吗?
它应该像一架飞机?
长着两只纯粹用于摆设的翅膀
它带着稀奇古怪的想法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它的想法里,也载着很多忘不掉的人
他们很轻易地就忘掉了我
像忘掉身后的一座飞机场
我觉得他们是真实的
他们却觉得我是幻影
花的祖国
每个品种的花都共用一个名字
就像一家人共用一口锅
一座楼里的住户共用一部电梯
好多花常常忘掉自己
只知道自己是这个名字的一部分
然而当你喊它
它绝不会误以为你在喊别人
它不会担心自己听错了
更不会怀疑你喊错了
春天尤其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
——当你喊一朵花的名字
有千万朵长得很像的花抢着答应
好多花很节省地共用一个名字
正如你我,共享一个祖国
四处流浪的花朵没有祖国?
不,共同的名字就是它们的祖国
只要你没忘掉它们的名字
它们就没忘掉自己的祖国
你可能搞错它们的名字
它们的祖国,却不会被搞错
每朵花本质上都是无名氏
不,祖国的名字就是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