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报告文学《部长与国家》(29)


央视2010年一套黄金时间开年大片《奠基者》原著——
长篇报告文学《部长与国家》连载

第六章(3)
何建明

 

    一出车站,余秋里便停住脚步,一脸严肃地问康世恩:“老康,你没事吧?”
    康世恩一楞,说:“没事。”
    余秋里终于放心了,又问:“你哪只手有力?”
    康世恩不知其意,便伸出右手:“这只有力。”
    余秋里又伸出自己的右手——他的唯一一只手,说:“那好,我们俩人从现在开始,你的这只手抓生产,我的这只手抓生活。”
    安达未歇脚,余秋里直赴萨尔图前线。现在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要亲自看一看队伍到底被饥荒摧毁到什么严重程度。
    想像到的事都发生了:在叠叠排列的“干打垒”里,余秋里串东房、走西屋,一个一个的巡视,每一个“干打垒”内的炕铺上,他都看到了躺着的那些有气无力的患病职工。有人见是部长来了,想伸手跟部长握一握手,却就是抬不起手,甚至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余秋里握着一双双软塌塌的、枯干的手,心如刀割——昨天这些手还跟着他振臂高呼“让地球抖三抖”的钢筋铁骨,今天却。。。。。。余秋里两眼噙着泪水却又强忍着不让其流出来。他知道此刻的会战官兵们,无论是躺在铺上的浮肿患者,还是仍拖着疲惫身子、坚持在岗位上战斗的人,他们需要更坚强的后盾支撑。
    “会好的!会好的同志们!”余秋里不断用这句话鼓励自己的干部职工。
    走出“干打垒”,余秋里立即吩咐张文彬和吴星峰:“你们俩个从现在开始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抓病号治疗和会战职工们的生活上。所有病号要立即集中起来,不管有多大困难,必须对他们进行抢救。”
    “可一下躺了这么多人,本来咱这儿也缺医少药。。。。。。”吴星峰说。
    “再缺医少药也要保证患者。”余秋里斩钉截铁地:“让他们吃饭吃好些,是最好的治疗。老张,你通知所有食堂,一定要保证患浮肿病的人每天都能吃上二两肉和一顿白面或白米饭。”见张文彬面有难情,余秋里补了一句:“让我办公厅的同志负责把我和几个部长们的特供全部调到你这儿来!”
    张文彬知道余秋时说的是什么,便忙说:“可你们也拖家带口的。。。。。”
    余秋里右手一甩:“我们那点困难算什么?对了,从现在开始,我和老康等领导,生活上一律跟前线的职工们一样,他们吃什么我们也一个样!听明白了吗?要是搞啥特殊,小心别说我不客气!”
    “知道了。”张文彬和吴星峰哪敢违抗?
    “主席都好几个月不吃肉了。他老人家体重已经减了二十多斤!”在走进探区指挥部的办公室时,余秋里的嘴里嘀咕着。
    又是一个座谈会。“你们都说说,队上和基层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余秋里的目光扫了一在场的干部,发现他们一个个好像都变了样似的,前次来时他们还个个生龙活虎,今儿个咋成了败阵之将了?
    “李云同志,你是不是也得了浮肿啊?”余秋里一把抓过坐在身边的党委书记李云的手,捏了一下,软的,又用手指一擢,塌下处没有弹起来。
    宋振明替李云说:“李书记已经患病已经有些日子了!”
    余秋里大为惊愕地站起身,然后一个一个地捏了捏干部们的手,发现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也不同程度患有浮肿。“这不行,你们是指挥员!你们要倒了,队伍就更不得了啦!”
    康世恩掏出小本本,说:我作了一下调查和统计,重灾区一般都发生在生产和工作任务繁重的几个战线,他们分别是施工第一线的干部职工,像功勋队的王进喜队和1202队等,他们的患病比例基本在50%左右;再就是负责生产、调度的部门,比如像建筑指挥部,也达到了45%患病率;再就是指挥部机关的同志,他们加班加点的特别多,患病率高达80%,打字室的同志全部浮肿了!另一个特点是党员团员的比例在患病者中占的多数,像水电机修处的21个患病中,有20个是党团员。。。。。。
    余秋里坐不住了,空袖子又扇动起来,一边频频点着头,说着:“我们的事业能够取得胜利,关键时刻,就是靠的党团员骨干!”突然他的脚步停住,右臂有力地一挥,宏钟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现在我们要保护他们!保护这些同志,就是保护了我们的大油田!保护了我们的大会战!”
    “这样。老康在你前期已经布置的几条应急措施外,我看我们还需要再补充一条:前线的职工要进行轮休——当然钻机不能停!物资供应也得保证,这是会虎的前方战场,不得马虎。但可以作些适当的调整。保证战斗员的战斗力不减,就是为了更好的战斗嘛!第二点就是机关、指挥部一级的机关同志,得让他们有休息时间,加班加点得有个时间限定。我看——还可以搞点文化娱乐活动嘛!吴星峰同志和文彬同志,你们在这方面是行家,周末我看可以搞些舞会啥的。。。。。。”
    座谈会顿时有些活跃。在场的干部都知道,他们的最高指挥官余秋里一生除了工作从来不会其它什么娱乐活动,而且也是极力看不惯那些嘻嘻啥啥的、搂在一起蹦蹦跳的——用现在的话说,一点也不开放!我从余秋里的几任秘书那儿知道,余秋里一生中没有参加过一次舞会,他本人更不会跳了,再说一只手也没法跟人跳呀!“他?他就是生五只手、十只手,也不会上舞场的!”余秋里的女儿们笑说。我还知道,即使在几十年后身为总政主任的余秋里,他也从来没有到过一次名声显赫并且经常要出现在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全国人民面前的总政歌舞团。有人曾经暗暗埋怨过他这一任总主任:“余主任在位时,我们总政歌舞团是最不受启重的!你千请万请让他上团里视察一次,他就是不来,还说什么我对那些扭屁股、咧嘴巴、拉嗓门的事不感兴趣!你瞧他这个人!多没情趣!”从生活这个角度,余秋里绝对是个“不活份”的人!但我知道余秋里任总政主任时,却帮助和关心过多位著名艺术家。现在名声很大、专写重大历史题材而闻的王朝柱就亲口对我说过,他说他今天之所以能够写出像《长征》、《延安颂》等名篇,就是因为当年余秋里任总政主任时,大笔一挥,调他到了总政歌舞团当编剧。如果没有余秋里,他王朝柱不会有今天成功的机会。而像八一队、八一厂的特级运动员、特型演员中,有何止一个是余秋里亲笔批准调来的!
    我在大庆采访时,当年会战的老同志把领到“二号院”——这是会战是的最高指挥机关,一个北京四合院式的大院子,也是典型的“干打垒”。余秋里当年就在这儿指挥千军万马大会战。二号院后面有个兰球场大小的无梁大棚房,最早是三探区领导为了想改善一下职工们的娱乐生活而盖的“礼堂”。建设这“礼堂”时,余秋里和康世恩都不在前线,后来他们得知这事后狠狠地把张文彬的宋振明批了一通,说他们就知道享受安乐,而且明确规定“以后不得再建类似的“楼堂馆所”,“谁要盖谁就是拿人民的血汗钱犯罪!”余秋里和康世恩对会战所要花要的每一分钱都看得比自己身上的肉还要重!在他们时代,任何一点点的铺张浪费都绝不允许,这是他们创立大庆艰苦奋斗精神的坚定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的理念。
    从不娱乐的余秋里,在万般无奈的困难岁月,第一次开口让自己的队伍“娱乐娱乐”真是不容易。从此安达火车站旁的铁路俱乐部和二号院后面的那个礼堂内每逢节假日和周末开始有了歌声和笑声。。。。。。但职工们仍然发现,即使所有的会战人员都上那儿蹦蹦跳跳,也不会见得到他们的部长余秋里身影在那种场合出现。
    余秋里宁可自己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抽闷烟,也不会去凑“那份热闹”——他的天性一生不曾改变。四女儿晓红告诉我,就是到了九十年代初,他见女儿在放些港台流行歌曲时,也煞有介事地经常走过去问一声:“是不是在听靡靡之音啊?”女儿常常为此哭笑不得。
    这就是余秋里。他一身是钢铁,又一生是钢铁,从里到外,甚至血脉里流的也是钢流铁水。然而这钢流铁水是滚烫的,也充满着革命柔情。
    在《秦腔》高手李敬他们激情高歌、和张文彬等人跳着悠扬舞姿时,他余秋里一个人甩着那只空袖子来到职工住的“干打垒”或者机关食堂那儿——
    “嗨哈哈哈,你们吃什么呀?给我也来一碗啊!”在一户青年职工的临时家属住宅里,余秋里突然出现在小俩口的饭桌前。
    “是部长啊?!”青年夫妇又惊又喜,想让坐又不好意思。
    “坐坐。快坐呀!”余秋里毫不客气地屁股往炕头一挪,双腿往上一盘,双眼盯着桌上,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
    本来紧张拘束的年轻夫妇一下笑开了颜:余部长没架子呀!就跟他们老家的邻居一位大哥差不多嘛——余秋里那时也才四十六七岁!
    “玉米糊糊!好!这是什么菜?”余秋里端起碗,“嘶溜嘶溜”地真的吃了起来。在筷子伸进碗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是野地里挖的。。。。。”女主人刚要说,却被男主人暗里使劲扯了一把。
    “嘻嘻,这个。。。这个部长您不能吃。”说着要把那只菜碗端走。
    余秋里不干了:“嗨嗨,我还没吃呢!”用筷子做着放下的姿势。
    男主人无奈,重新把碗放上。余秋里夹起一大筷,往嘴巴里一塞,“呱巴呱巴”地嚼起来,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的样儿。
    站在一旁的男女主人紧张到了顶:这下坏事了!部长要是在他们家吃坏了肚子可就“政治问题”了。男主人一边再次将菜碗往炕一头藏,一边上去要扶余秋里:“余部长您快吐了它!吐了它!”
    女主人也已经把一只破脸盆端了上来。
    余秋里憋红了脸,不解地看着俩位主人:“怎么啦?我吃得挺香的!做啥要吐掉?”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自个儿把那只放在炕边头的菜碗端到小桌上,又狼吞虎咽起来。
    “香!香嘛!”余秋里吃得津津有味。“哎,你们一起动筷子呀!”
    “余部长您吃这野菜不会有事吧?”男主人小心翼翼地。
    “哈哈哈,没事没事!”余秋里一边吃着,一边开心地给年轻的小俩口摆起“龙门阵”来:那会儿我们红军过雪山草地时,也没有吃的!哪比得上今天我们大家不管怎么说还有几十斤供应粮嘛!我们红军长征最困难的时候,一个班不到一斤炒面,其它全是靠挖野菜刨树皮等办法解决。哎你们别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练了一套本事:什么野菜能吃,什么野菜不能吃;什么野菜吃了有营养,什么野菜只能充饥不让当饱;什么野菜能治病,什么野菜一吃就泄。。。。。嘿你们别笑嘛!是这么回事嘛!有一回我们团的一位营长上一家地主家偷吃了一通豆饼,就是给猪吃的那种豆饼,那家伙一到肚里火大呀!涨得那营长最后没有办法,只得老实向我报告说自己犯了纪律——我们红军是不让随便偷吃东西的,就是到财主家也不行。我看那营长捂着肚子直打滚,便上山上给他挖了几颗野菜,然后找了两块瓦片,下面填起,点上火煮。那营长喝了几口汁,肚子就咕喽咕喽叫起来了。。。。。。哈哈哈,吃饭时讲这不卫生不卫生。换个话题。我再说说长征路上的故事吧:你们不是听说过我们过雪山草地后啥都没有吃的了嘛?那才真叫啥也没吃的。几万人往一个方向走,连树皮草根都给扒得精光。有的部长包括中央纵队的同志就开始杀马吃。那马是通人性的噢!你杀它它就掉眼泪嘞!可掉眼泪也不行呀!它马也是革命的功臣,我们过雪山草地它也得为我们革命事业作牺牲嘛!它懂!可马也不是所有的部队都有的,我们团就没有。人家吃马肉,我们馋哪!我这个当团长政委的也馋嘛!有啥法也让部队尝尝马肉味呢?我派通讯员上他们杀马的地方看看还没有拣点啥剩骨头残肉渣给大伙儿塞塞牙缝!通讯员拣了两只马蹄,垂头丧气地向我报告说什么也没找到,说人家也骨头都敲碎也煮汤吃个掉了,就剩下这铁掌做的蹄子扔在一边没动。我高兴地拍拍通讯员的肩膀,说太好了!你任务完成得太好了!通讯员楞在那儿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找来几块石头,命令他和我一起敲那马蹄,三下五下,那箍住马蹄的铁家伙断了,露出蹄肉。我拿着它对通讯员说:你把这煮了!通讯员一看,高兴得快眼泪都掉了出来,说政委啊!这可是好肉哪!我说那当然,这是马身上最有营养的部分,不仅有营养,且能保你轻松走过雪山草地!我这招绝吧?通讯员喝了煮好的马蹄汤后,精神大增,对我说:这是他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后吃的最好的东西。我对他说,你立即组织一个班,走到队伍的前面,专门负责在沿途捡别人扔下的马蹄。通讯员高兴得连蹦带跳地接受了任务。嗨嗨,我又把他叫住,悄悄告诉在他耳边了几句,通讯员听后哈哈大笑,便撅了屁股、提着枪,带着一个班的同志乐嗬嗬地执行任务去了,没过多少时间大获全胜回队。。。。。
    余秋里像说书先生似的,话到关键时刻忽然停了下来。
    听得津津乐道的小俩口忍不住叫嚷起来:哎余部长,你对那小通讯员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余秋里夹起一筷菜,又“嘶呱嘶呱”地喝上几口玉米糊糊后,抹抹嘴,说:我对他说,你们出去捡马蹄,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捡了吃的,要不人家再不会扔下马蹄留给我们团吃啦!
    哈哈哈,余部长真有你的!哈哈哈。。。。。小俩口笑得前仰后合。
    余秋里这时的脸上也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不过,我也有失算的时候啊!将军部长继续摆“龙门阵”:那是在抗日时期,生活也非常艰苦。有一回我开会去,见了我的老首长贺龙、彭老总和任弼时同志,他们都是我的老首长,所以也很熟,也很随便。我当时在前线也是旅长、师长的干活了,可那时生活也非常艰苦,啥也没得吃的。有一天我觉得肚子特别的饿,便乘开会间隙的时候,上首长他们住的窑洞闲逛看看有没有抓点啥吃的。进去一看,空空的,啥都没有,非常失望。刚想出门,转头一看,见他们的桌子上都有一盏豆油灯。我眼睛就立即发亮:这豆油是好东西呀!我记得小时候我妈过春节的时候给我们炒菜时能够放上一点点豆油那菜香嘞!我心想:老首长啊,你们这么可怜兮兮的一点不留东西给我吃,就甭怪我也不客气了。我偷偷找了只碗,将三位首长的豆油灯里的豆油统统给扫荡了。。。。。。嗨你说巧不巧?关键时刻,给彭绍辉看到了!彭绍辉你们知道不知道?也是个大将军,了不起的人物!他看着我在偷首长的油,笑笑,说秋里同志啊,你的身子骨太瘦了,胳膊锯了后也一直没好东西补补,这回你把豆油拿回去炒点小米吃,也算是为了革命,我保证不向首长泄露“秘密”。阿弥陀佛。我开心地回自己住的地方,手忙脚乱地找人帮我炒了些小米,香啊!我越吃越感到香!哪知到了夜里,肚子就开始打仗起来,咕嘟咕嘟地折腾了一宿,拉得我连老本钱都全丢了。。。。。。
    哈哈哈。。。。。。小俩口这回听了不仅是笑得前仰后合了,那年轻的女主人一把眼泪一把眼泪的擦。余部长,余部长你、你。。。哈哈哈。。。。。。
    嘿嘿,哟,又说不卫生的事!余秋里笑着收住话。来来,继续吃,吃!好像现在他是这个小屋子的主人似的。
    余部长,你这么大的首长,怎么也这么逗啊!男主人忍俊不住地笑言。
    怎么?我也是人嘛!肚子饿到家了,谁不见啥都会眼睛发直嘛!再说,我当团长、旅长时,还没你们年龄大嘛!余秋里乐嗬嗬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余部长,我们队上有个同志也因为太饿了,上老乡的地里偷了几斤葱,结果被安达公安派出所抓进去了!
    嗯?有这事?余秋里的筷子悬在空中,脸色严肃地着问年轻的男主人。
    是。而且听说那边已经抓了我们不止一两个人了!
    余秋里“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像话!凭什么抓我们的人嘛!那双盘在腿底的脚也下来了。平时我们讲群众纪律没错,可他们是饿的!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的嘛!再说,不也就拿了点填肚子的东西嘛!怎么随便可以抓我们的人?岂有此理!要抓也得由我们来抓嘛!
    空袖子又甩起来了!
    余秋里愤愤出门。突然又回过身,脸色缓和地:“噢,我谢谢你们今天的这顿饭。”
    礼堂时的舞曲还在悠扬地响着。机关党委保卫部门负责人却被余秋里叫到了跟前。
    “多少人被他们关了?”余秋里胸脯一起一伏地厉声问道。
    “总共有47名。这是安达公安局前天邮传来的一份案情通知书。。。。。。”保卫部门负责人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余秋里面前。那上面的案情写着:
    孙文良党员机械厂工人盗窃先锋生产大队葱二斤;
    范华银团员装卸工人盗窃安达车站豆饼半块,计四斤;
    王成运输队司机盗窃供销社粉皮一袋;
    张贵钻井指挥部拖拉机助手有偷粮嫌疑,当场被抓;
    。。。。。。
    “余部长,我还听说公安局还把油建指挥部的副队长徐万生抓走后,扒光了衣服吊在梁上用木棍和草绳抽打呢!”机关工作人员说。
    “扯鸡巴蛋!”余秋里勃然大怒,桌子拍得“咚咚”发响。“你明天就到那个安达公安局把人给我统统领回来!告诉他们,是我余秋里让把人领回来的!”
    第二天,47名被关的石油工人全部归队。安达地区的公安局长亲自登门作了自我检讨。
    “告诉他们,工人有错,他们可以管,但不许抓人!想想看,我们的工人真要想偷他们的东西,几万人哪!还不把整个安达地面上的东西全给铲平了?偷偷偷!几根烂葱几块破饼,那也叫偷啊?”协调会前,余秋里传出这话。
    之后,会战方和地区达成友好协商,捕人的事情再没出现。
    人放回来了,但职工们的饿肚子现象并没有解决,而且越发严重。干部会上,余秋里听到了许多他根本想像不出的事:
    运输队的一个司机,因为饿,开车半道上看到一只野免子,放下车,追了整整十八里,野免累倒了,那司机也累倒了,人和兔子一起倒在了荒地,最后是人把野免吃了;
    钻井队的一名钻工,下班路上饿倒在水泡旁,见水中有鱼在跳,便跳下去逮。水泡子大呀!鱼儿游得快,那钻工空手逮不住鱼,就一个猛扎一个猛扎地往水里钻,最后鱼被人吃了;
    地质队的一个小分队,三个人碰上了四条狼。在平时,狼群还不高兴死了,可这回四条狼被三个地质队员吓得尿流屁塞,最后狼趴在地上向人求饶。求饶也没用,狼肉也能填人肚;
    有只野鹰飞到了钻塔,本想瞅准机会想抢叼块啥玉米面吃吃,结果遇上了几十个手持铁棒木杆的钻工满草原地追赶它,一追就是一个下午,老鹰倒足霉,飞不动了,躲在草根里以为能求得一命,结果几十个钻工连它的皮都煮成了三大锅汤都给喝了。。。。。。
    “好!革命英雄主义!”余秋里大喜,有力的右胳膊在空中挥动着,仿佛他也刚刚尝过这些美味佳肴。
    “可是也有职工不像话,竟然有人拿着罗马手表上农副市场上去换饼干吃!”
    “二探区有人连部里发的毛毯都弄出去换东西吃了!”
    “铁人队里也发生过这类事。有几个人把冬天戴的狗皮帽和棉大衣都卖了。。。。。。”
    “这是什么行为?支持自由市场,助长资本主义嘛!”
    “下面发牢骚的不少,说八级工不如一根葱。。。。。。
    有人喋喋嘀咕起来,并且显得很义愤。
    余秋里没有吱声,问康世恩:“你说呢老康?”
    康世恩转头问那干部:“知道工人们换东西吃是为了什么?”
    “吃饱肚子。”
    “吃饱肚子又为什么?”
    “嗯——打井吧。”
    “这不得了!”康世恩不再说话,把头转向余秋里。
    “我同意老康的意见。有职工把自己的东西换吃的去,连心爱之物都舍得,这种精神可贵得很嘞!我看不但不能批评,而且应该表扬!这跟支持资本主义、支持自由市场有什么关系?”余秋里一锤定音。这样的事再没人往纲上线上提了。当然该保留的东西还要保留好,否则打钻找油也没法呀!话说过来,人饿得快死了,保命就是为了更好地为明天打钻找油嘛!余秋里就是这个观点。
    唉,队伍这个样了,一时半会也恐怕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要不把队伍拉到哈尔滨缓一缓,休整一下,避过这阵,来年等困难过去后再上来。这荒原野草地的,这么下去总不是事呀!
    有人这样提出。有人咐和起来。
    会场上的目光一下聚集到余秋里和康世恩身上。
    “什么?拉到哈尔滨去?上省城?吃黑龙江、吃欧阳书记去?”余秋里“噌”地从凳上站起身。“呸!这种馊主意我余秋里做不出来!我们石油会战队伍做不出来!”
    空袖子又在“嗖嗖”生风。“我再一次声明:我、老康和党组全体同志,绝不允许我们的队伍在困难面前后退一步!绝不允许!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会场鸦雀无声,与会干部毛发直竖。
    “不错,饥饿是苦,但比得上长征吗?比得上志愿军同志在冰天雪地里还要打仗的苦吗?比不上吧?既然比不上,我们就不能后退!现在的问题是一定要下大力气解决生活问题,上下一起抓!这是重中之重、急中之急的问题,绝不能含糊!我们宁可把部分生产停下来也绝对不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余秋里的目光像闪闪亮泽的剑影,来回扫着会场。曾几时,在向中央汇报会战时,当一位领导人问余秋里如此冰天雪地一去就是几万人,会不会有重大伤亡时,当时作为将军部长的他有过这样一句话:为了国家早日拿下大油田,让毛主席少操心,让全国人民再不受苏联赫鲁晓夫和美帝主义的欺压而抬不起头,我准备在那儿损兵折将它五六千人。可是现在,余秋里他一个卒、一个兵都不想失去。
    多么好的石油会战将士!多么好的兄弟姐妹啊!他们舍家为国找油,千里迢迢来到北国荒原,雨水尚未泡干,严寒仍在袭击,饥饿却又降临,他们没有后退,坚守岗位,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卖掉仅有的随身之物为吃一顿饱饭再上井场,这样的阶级兄弟能让他们饿死冻死吗?不不,决不!铁骨铮铮的余秋里在此刻全身的每一根毫毛都张扬着万般柔情,万般温馨,万般忠厚,万般怜悯。
    那是前一天的事。
    这天余秋里上一个井场检查工作,他见一个女技术员双脚跪在地上在摆岩芯。
    “这小同志你咋跪着干活嘛?“余秋里俯下身子问。
    女技术员抬头看一下是余部长,便轻轻一笑,很轻淡地说了一句:“我两条腿没劲了,支不起来。跪着好受些。。。。。。”说着,照常举着一块又一块重甸甸地岩芯放入木箱内。
    余秋里听后脸色突变。“走,上他们的指挥部去!”
    吉普车上,余秋里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指挥部就在一幢“干打垒”里,那扇半开着木门的屋子是党委书记办公室。
    余秋里从吉普车里跳出,大步走向那间“干打垒”,飞脚就像那扇木门“哐”地踢开。里面,那位书记正坐在椅子里办公,见部长踢门而进,吓得浑身抖动,又不知犯了啥事?
    “我操你个奶奶的!人家技术员跪在地上干活,你倒好,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我命令你:把你们办公室的所有椅子凳子,全部送到井场上去!给工人们坐!给技术员坐!立即!马上——!”余秋里这回的火可以用“无法形容”来形容。好在将军已经不佩枪了,否则会不会出现不可设想的后果?
    那书记还算聪明,一句话都没吱声,连跌带撞里端去椅子往外跑,又叫人将机关所有办公室的椅子当天下午全部送到了所有战区的井台上。
    独臂将军的一场飓风雷电让机关干部们的作风着实改头换面了一次。
    “这还够!会战队伍里那么多患肿病人躺着,明天还会有成百成千的患者。我们得想一切办法制止疾病侵袭!我们必须作出相应的措施解决这些问题。为此,我建议:一,所有患者必须入院治疗,对那些一线已经接受患病的人要全部下到后方来;二,每月要有20%的一线人员轮流下来休整;三,抽出10%的强壮职工搞生活——张文彬同志你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抓生活上,要人给人,部党组全力支持;四,粮食、商业等后勤部门的人要全力以赴到全国各地去大力采购蔬菜、食品,送货到前线;五,要发扬南泥弯精神,自己起来动手种菜种粮,掀起生产自救大运动。这方面我看可以放手干,而且要从长远着想,必要时各单位可以抽调30%左右的人去开荒种地嘛。这北大荒比起当年我们在延安的黄土地不知要肥沃多少倍!《南泥湾》的歌你们不是都会唱嘛!王震将军那时是三五九旅旅长,他的旅第一个通过开垦种地实现了粮食、经费的自足自给,毛主席表扬他了。我是三五八旅的。我们后来也搞得好嘛!我所在的团在葫芦河边,那是洛河的一条支流。河两边尽是山,山上背阴长满了树林,阳坡没有树,只有一墩墩的羊胡子草和一丛丛狼牙剌和酸枣树,一米多高嘞!我们就那儿开荒种地。大家比着种,嗨嗨,那不得了啊!漫山遍野的人,镢头上下飞舞,劳动的号子震得山都动了!同志们编了一首歌叫什么来的?噢,这么说的:‘葫芦河川好地方,火红的太阳照山岗。一把镢头一支枪,生产自给多打粮。粉碎敌人的封锁,赶走日本小东洋,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嘞!。。。。。。”
    会场气氛被将军部长娓声娓色、神采飞扬的讲述感染了。他们中间不少人就是从延安过来的,也都经过大生产运动。于是,整个干部会又沉浸在一片激昂亢奋之中。
    余秋里的“龙门阵”有些收不住了:“。。。。。。当年我们团就收了6000多担粮食。蔬菜87万多斤,还采集药材、山果和生漆7000多斤呢!养的猪、牛、鸡更是不知其数!嗨嗨,老康你还个部队听说也搞得不错。”
    康世康满脸笑容地推推眼镜,无不得意地:“我们打的粮食还上过毛主席招待美国记者斯诺的宴会呢!”
    “就是嘛!我看我们这儿要大家发动起来开荒种地,这北大荒,肯定能变成米粮仓!你们望外地看看——看不到边吧?对嘞!看不到边,就证明我们可以在这儿有垦不完的地,有垦不完的地,就有产不完的粮!那时我们还怕饿肚子?不会了!说不好,我们外送的原油列车后面还拖着几节装满圆溜滚滚的大豆高梁米车啊!那时,我们也来个给全国人民每人送上几口袋粮食。。。。。。”
    “好——!”方才还是沉闷的会场此刻已经热气腾腾。鼓掌声,叫好声连片。
    有几个干部在下面窃窃私语:“这余部长真有点子!账也会算哪!”
    “嗨,人家是当过解放军的总财务部部长和总后勤部政委哩!算账高手!咱这几万人在他手里算个啥?不过是几颗小算盘珠!”
    “是啊,看来我们不会饿死了!”
    “饿死啥?饿死了谁来找石油?”
    “静一静,静一静。现在我代表会战领导小组念一下《关于安排当前职工生活的紧急指示》,这通知是根据余部长的指示起草的。大家听着,有补充的一会儿再提。。。。。。”吴星峰趁着余秋里和康世恩等几个干部沉浸在延安“南泥湾”的大生产运动的甜蜜回忆之际,便拉开嗓门,宣读起来。这份通知基本上是余秋里亲笔起草的,《紧急指示》是提出了“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的口号。具体规定,每个基层大队和中队,必须保证有一名干部在食堂同炊事员同做、同吃、同算、同议;要抽调部分优秀干部和红旗手(劳动模范)以及关心群众、办事公正的人,担任食堂管理员和炊事员;食堂必须达到一清(账目清,并能公之于众)二无(无贪污、无浪费)三好(饭菜花样调剂好、服务态度好、清洁卫生好)以及三热一暖(热饭、热菜热汤和餐厅暖和);同时不准吃不上热饭热菜,不准喝不上热汤热开水,不准住凉房子。此通知规定得事无巨细。这是余秋里风格。
    别以为当部长、当大将军的人就是只会划划圈、念念稿子、作作不着天不着地的所谓“大事”。余秋里的本事粗能粗到右手一挥,千军万马在辽宽的大荒原上铁蹄飞扬;他细能细到管住一颗螺丝一块岩芯。
    信不信?不信你看下面的事:
    不是说“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嘛!好,余秋里这会儿在会战前线是最大的干部、最大的书记,自然他也毫不含糊进了食堂。你以为大部长进食堂就是做做样子?到处看看、哪儿遛达遛达算完事了?错。余秋里进食堂,头件事就让炊事班长拿来一套伙夫的大白褂身上一穿,那只晃来晃去的空袖子往腰间一扎,右手操起锅铲,一声:“大火!”二声:“上盐”!三声:“搅均!”四声:“闷足”,蛮是专业厨师水平。
    炊事班的同志看到目瞪口呆:这余部长怎么还有这一手啊?
    不是说开荒种地嘛?那地到底直铺到天边,可没那么多牛耕地呀?“来,牛不够,我们人积凑!”余秋里利利索索地躬下腰,将两条裤腿往上一挽,又将一根绳子搭上右肩,右手揪住绳头,一声:“走——喽!”嗨,人拉犁,马儿跑。这部长一出腿,一垄地就是十几里远呀!“部长都参加开荒拉犁去了!我们还不赶紧行动?”
    大荒原上顿时人声沸腾,那你追我赶的劳动景象赛过“南泥弯”。
    干活的田间,有人悄悄向部长反映他们的食堂师傅在盛粥打饭时不公平。咋不公平法?余秋里问。
    “他们见熟人就把勺子伸得深深的,见是生人勺子就浮在面上。”
    什么意思?
    唉,说透了就是有的大师傅讲人情不讲同志情呗!
    余秋里记住了这事。再次开饭时,他重新穿上白褂,右手操起铁勺,站在一口大铁锅旁,边吆喝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来哟,搅三搅,满勺舀,平着端,慢慢端,你一碗,我一碗,大家笑一笑。。。。。。”
    嗨,今天咋盛的粥都是一样匀一样多呀?职工们笑嗬嗬地问:余部长,你这顺口溜咋把以前我们满肚子的怨气全给消了呀?
    余秋里举着铁勺,笑说:我这是跟宋振明学的,这“搅三搅”是关键,满锅的稀饭,你不搅就不公平,一搅大家的意见就没了是不是?
    职工们听后欣喜万分,说部长一到哪儿,那儿就公平又实惠。第二天,《战报》上还出来了一首群众自编的小快板:
    过去咱食堂,有点不像样,
    饭里带泥沙,菜似黄连汤。
    盛饭量不足,四壁满冰霜,
    师傅没笑脸,吃的太窝囊。
    今日进食堂,喜在心坎上,
    屋里暖和春,饭菜扑鼻香。
    一碗衡米粥,二两胜三两。
    五味小白鱼,热得把嘴烫。
    咱们炊事员,见人笑脸扬,
    吃饱填干劲,工作大变样。
    这快板讲的是通过“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后食堂发生的变化。里面提到的“小白鱼”是根据余秋里建议,会战指挥部专门成立了一个捕鱼队上水泡子时打拣上来的鱼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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