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买一本厚厚的书,仅仅是为了阅读并收藏一篇前言。比如这本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世界中篇小说名著金库”《堕落》。杨武能教授在本书的前言中,回顾了“中篇小说”在世界上萌芽与发展的全过程,考证了Novella这个单词在意大利语,拉丁文,法语和英语中的本义,其实就是“新鲜事”、“新闻”或者“奇闻异事”。中国在“五四”运动前后,一位不可考的译者却将其译成“中篇小说”,尚欠准确,具有差强人意与约定俗成的含义。
还有一些书,我们一直珍藏,可能也仅仅是为了纪念一篇序言。比如古典文学出版社(如今已改名或消失了)1958年出版的《佛经文学故事选》。这本“未老先衰”,封底已被虫蛀,其书页边沿也已腐朽的书籍,我一直不敢用力翻动,害怕稍不留意,这本书就成为一堆齑粉。
在已经出版的同类书中的前言和序言中,只有本书的《序言》确认,印度佛经在中国的翻译工作从后汉就已经开始,以后有直接和间接两种翻译,几乎每个朝代都有翻译。很多佛典都是一再翻译,其“微言大义”不断丰富和完善,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佛经的原本已经在印度失传,而我国丰富的译本却很精神地活着。
回到“世界中篇小说名著金库”《堕落》一书的前言,它极其珍贵地介绍了德国“中篇小说”后来居上的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特别著名的“事件”,就是保尔·海尔通过阅读《十日谈》,提出了中篇小说创作的“猎鹰理论”。典出第五日第九个故事之前的引言,由此提出中篇小说的重要和基本的特征,即是每个故事在发展到高潮的时候,矛盾激化到看似无法解决的时候,都应该有一个出人意料、戏剧性的转折;而引出这转折的,最好是一件具体的、独特的、富有象征意义的物体(中国小说家称为“物件”)——比如猎鹰。
“富有象征意义的物体”与“物件”,不仅是说法的差异,还可能是阅读习惯,价值判断和艺术追求的分水岭——前者形而上,后者形而下。
其实,中国优秀的宋元白话小说,早已具有欧洲“中篇小说”的特征和指纹,却一直缺乏有眼光的理论家来发现,归纳和引导。比如“三言”中《卖油郎独占花魁》(这个标题很庸俗,小说却写得丰满潮湿,曲折感伤),它不仅具有传奇性,而且还出现了引发“猎鹰理论”提出的对应之物——小说开篇的“闲笔”,就写了成名之前的郑元和,忍痛将自己的五花马杀掉,为的是给病中的亚仙煲“马板肠汤”。后来,前者中了状元,后者成为国母。
至于“二拍”,传奇故事就更多。其中《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龟龙壳》,俨然就是中国的《格勒佛游记》,《鲁滨逊漂流记》,甚至《白鲸》。自然,它与欧美小说的差异也是巨大的,正是那些差异,可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
而明清传奇小说《西征随笔》,它分明就是中国18世纪的“现代派”。其中的《步光小传》,以藐视中国礼仪的口吻,记录了一个有文化的嫖客精彩的内心独白。专家认为,汪景祺所记之事的真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士人而详述自己与妓女、女匪的情事,又不以为耻,这在任何时代的文人中都属少见。
综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有优秀的中国话本,实际上都是地道的,具有世界意义的“中篇小说”。
《佛经文学故事选》序言
常任侠
佛经是古代人的智慧结晶,内容包罗丰富,从其中我们可以窥见古代印度社会的各方面。它不仅是佛教信仰者的经典,如果作为古典文学看,或是作为古代社会历史资料看,都可就不同的角度,从其中得到非常宝贵的文献。
佛经有各种文字的传本,其中以我国汉文的译本为最丰富。我国从後汉以来,就对佛经开始翻译介绍。有从印度、尼泊尔的古代语文(梵文,巴利文)直接翻译的,也有从中亚细亚的各种古文字(如吐火罗文)间接翻译的。因为传本不同,所以译文详略互异;而且历世的大德,努力述作,常把同一佛典,一译再译,由于时代不同,各人的文章风格不同,因此面貌也互异。有的译文,并非直译,经过陶熔,几乎完全汉化。有的译文,虽则转为汉文,却仍然是异域的情调;这在文体上便出现了新的风格,有如园艺中的新品种—样,在魏晋六朝的艺苑中,放出瑰丽的色彩与浓郁的异香;感染给中国文化艺术,产生了新的变化。不仅在形式上有了新发展,在内容上也因吸收了新养分,有着进一步的创造发育,在我国土地上,茁长成自己的茂树繁花。
佛经的原本和传入我国的中介文字本,多已失传,幸赖我国的译本丰富地保存着,这—份智慧的宝藏,颇足向世界夸耀。这些佛藏中,有的是古代中国人和古代西域人(不仅是印度人)的合作,也有不少是中国人自己的著作。在这浩如烟海的著述中,如果我们愿意投下劳动,我们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而且我们也有责任,从这个宝渚中采取珍宝,贡献给世界。
多年来我爱读佛经,尤其欢喜探索原始佛教,看起来释迦牟尼所说的教,无论为经为律,多是因事立说,针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当时人的行动而发。释迦牟尼所说的语言,是很富人情味的,他不仅是善于说教的人,也是善于说故事的人,他用通俗的常用语言,流行的民间传说,为大众说法,多方比喻,因此更能深入人心,使他的座前,集满了善男信女,合掌静听。在两千年後,读着这些有趣的故事,我们还仿佛听到佛的妙音,向往于那时的情景。
我从佛经本缘部中的许多故事里,采取了七十八个故事。这些故事,多半是流传于古代尼泊尔、印度、锡兰、大月氏等地的民间传说,在两千年前,释迦牟尼传教时,就已流传着。释迦牟尼随意取拾,随时讲说,把他自己所要说的道理,贯串其中。这些故事如同美好的诗篇,在故事中所含的道理,引起了广大的信仰。释迦牟尼是一个出身于贵族的王子,但他舍弃了世俗的富贵尊荣,怀大愿力,为人说教。在古代他是—个伟大的有良心的人,在他听说的这些故事中,现出他的巨大的影子。
释迦牟尼所说的故事,洋溢着他所倡导的几种基本道理,最主要的是和平、牺牲、慈爱、诚信、平等、无私、克制贪欲、禁戒残暴等等。例如在“长寿王”的故事中,他坚决的反对战争,主张人与人应该和平相处,可以在和平中得到无限的快乐。但必须指出,侵略者的战争,释迦牟尼是要人反抗的。他在《长阿含经》卷—对阿阇世王使臣禹舍所说,使侵略者望而却步,不敢一逞,可以看出他明白的意见。
释迦牟尼对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常常赞颂的,例如在“太子须大拏”故事中,不惜施舍尽财宝,施舍尽所有的一切,在荒山中忍受苦行,最後并且割舍了妻子儿女。这种自我牺牲,是非常难能的,在故事中并且反映出当时的最高种姓婆罗门人卑鄙贪践的面目。释迦牟尼在“投身饲虎”、“舍身救鸽”等故事中,为了救助困难危急者,甚至不惜身命,成就最大的勇敢。这种坚毅的自我牺牲精神,贡献出—切,与当时的社会统治者,掠夺剥削,恰恰相反,他讲述这样的人格,无宁是对于当时残酷的奴隶制度,用来作为善良与丑恶的对比。这些往昔的故事,虽不过是—些传说,有如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盗火给人类的神话—样。但释迦牟尼在当时的社会里,着力宣扬,真如大狮子吼,使统治的贵族们,起了一大震动。释迦牟尼尤其反对种姓制度,否认这种不平等的出身贵贱的区别。他说:“不观所生处,惟观于德行。有德主人,种姓有别,德行无异。犹如伊兰及旃檀木,俱能出火、热与光明,无有别异。”(见《大庄严论经》卷第七)对于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他加以否定,这在当时正是对于不合理的社会,提出勇敢的抗议。
释迦牟尼在不少故事中,常常赞美慈爱和诚信,例如“鹿王”的故事中,对于群的爱和幼小者的爱,“鹿夫妇”的故事中,对于子女的爱,都很真挚动人。他还在许多故事中,赞美诚信,不轻然诺,约言必须遵行。在“相扑”的故事中,述说—个无信的人所得的结果;在“山鸡王”、“虬与猕猴”、“花鬘师”等短短的寓言中,也曾对于存心欺骗者给以有趣的嘲讽。这些嘲笑讽刺的小品,在佛经中是很多的,它像晶莹的珍珠,常常在讲说道理时出现,以加深听者的印象。其他隽永可爱的个故事、小寓言,在佛藏中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释迦牟尼有极高的语言艺术,朴素单纯,他所说的故事,如果除去其宗教附会的部分,就愈见精彩。这些宗教的附会,在当时说教以及後世传教者的作用上,或者是不可免去的;但民间传说故事应该与迷信加以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原来这些故事,多产生在释迦牟尼降生以前,其中不少是广大人民自己的创造,反映了他们的爱与憎,祈求与希望,已经在人民口头流传,通过了释迦牟尼的口,通过了佛教徒结集的记录,保存至今;传到中国的土壤上,又经过了长期的口述、传写、印刷,它和中国人民也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在中国的变文、小说、传奇、戏曲中,与佛经中的故事传说,常有不少相类似的东西。
佛经的故事传说与中国小说的发展,是有密切关系的。在中国文学史中,佛经翻译文学,应该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以前鲁迅先生辑录《古小说钩沉》,在《宣验记》、《冥祥记》、《旌异记》等书巾,已收集了不少有关佛教的故事,但尚未收佛藏中的故事,大概因为本非中国所固有的原故。鲁迅先生曾经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还有一种助六朝人志怪思想发达的,便是印度思想之输入。因为晋、宋、齐、梁四朝,佛教大行,当时所译的佛经很多,而同时鬼神奇异之说杂出,所以当时合中印两国底鬼怪到小说里,使它更加发展起来。”他曾举“阳羡鹅笼”的故事为例,这个故事与本书中的“壶中人”故事,内容相仿,应是同出一源。他说:“此种思想,不是中国所固有的,乃完全受了印度思想的影响,就此也可知六朝的志怪小说,和印度怎样相关的大概了。”这是鲁迅先生深入研究所得的结论。鲁迅先生早年曾出资刊印了一部《百喻经》,可知他久已注意到佛经故事的价值,而且有很深的爱好。他在《痴华鬘》(《百喻经》本名)题记中说:“常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鲁迅先生这样称道佛经中的故事,早在数十年之前,他的卓见使我深为佩服。现在来做这个选辑的工作,可以说正是受了鲁迅先生的启发。
法国汉学家沙畹(chavannes)教授,研究汉文和佛经,曾著《佛经中五百故事》,凡三大册,我这里钩稽的还不到五分之一,如果能得到社会的爱好,我将继续选辑。这些故事的译文,都是汉以後南北朝时代许多大德的劳绩,在当时甚负声誉,垂世业经很久。例如《大庄严论经》的马鸣菩萨与鸠摩罗什三藏,撰者与译者俱臻上乘,文采茂美,蜚声艺林,可以称为双璧。至今读起这种译文,还使人欢喜赞叹,如果重新改译,也未必有更多好处。因此本编悉据原译,略依时代次序,加以校注。并将同一故事的不同译文,选择收入,以供学者们对比研究。
去年和今年,我曾两度前往印度和尼泊尔,考察著名的佛教艺术古迹,在各地收集了一些佛教古美术图片,今选择插入书中,使得它和文字结合起来,显出更鲜明的形象;并可见中国、印度、尼泊尔在文学艺术上悠久的因缘。校注粗疏,难免谬误,幸希贤者指正。
1957年8月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
《佛经文学故事选》后记
古代的哲人们多喜欢讲故事,说寓言,来表达自己的哲理。在我们的先秦诸子中,就留下了不少这类宝贵的记录。过去茅盾先生曾作过研究工作,写出了《中国寓言选》,由商务印行。在东方的古典作品中,有《伊索寓言》和《天方夜谈》,流行世界各国。印度有《故事海》,几成为全印家喻户晓的书。但是在中国所保存的大量古代佛典中,其间保存着丰富的民间故事,却长期被沉埋存堆积的卷帙中,这是应该去辛勤发掘的,这也是我的愿望。
早在儿童时代,我就爱听大人们讲故事,尤其爱听《西游记》唐僧取经的故事,为这些幻怪动人的情节听吸引,往往忘记睡眠。及长,读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传记,深致敬仰,常欲追踪远游,一去印度。1928年在南大读书,从汤用彤师,初步学习了佛经和梵文。1935年去日本东京帝大,又研究了佛教艺术,益发增加我去印度的迫切愿望。不料法西斯暴徒挑起了国际的战火,破坏和平。直到1945年战事结束,印度诗人太戈尔所手创的国际大学聘我前往讲学,这才真正实现了我的宿愿。
在印度,我住在西孟加拉的和平村中(Sautiniketan),除了与印度的学者良讲论以外,图书馆藏的一部《龙藏》,是我常读的书,起初读小乘律,以为佛向信徒讲说戒律,可能是很严峻的,但佛总是一团和气,说起来夹着寓言、故事、神话,许多都是来自民间,为大众易知易解,娓娓动听。在几千年前就吸引着听众,经过了悠长的时代,也使我着了迷。把爱读的章节记录索引,以备检查。从1945到
1984年,又是四十年,额上增加了年轮,但笔记还在。因为自己爱好,我想群众也会爱好,就把这些故事集合起来,作为—束花朵,去献给同好的人们。
在印度的时候,我曾做—个巡礼者,沿着玄奘法师的足迹,向各佛教史迹考察,到华氏城(Pataliputra,Patna)、鹿野苑、波罗奈斯、那烂陀、王舍城、灵鹫山、七叶洞、竹林精舍、尼连禅河、菩提场等作了行脚,亲身体验了佛所说教的地方,并与各地的居人、僧侣、考古研究者、论师们接触,谈说风土民俗。还利用两个夏季,到大吉岭观光,雪之家是湿婆(Siva)神话的摇篮,雪山下的山国尼泊尔,是释迦族的诞生地,有丰富的民间传说。找把当时所写的行纪寄交顾颉刚先生和《新中华月刊》发表,增加了我的记忆。
1949午1月,我带着收集的资科返国,整理出版过两本中印艺术关系和佛教艺术的书。到1956年,奉周恩来总理的派遣,再去德里主持国际佛教艺术展览,并巡礼西部印度的—些古代名都,如摩偷罗(Mathura)、摩揭陀(Magadha)、摩诃剌诧(义净书作罗荼国,Wada)。旅途住在尼宰姆王的玫瑰园离宫,看印度西部高原的风光,群山重叠,万绿森森,夕照之下,起伏如海。对于爱楼拉(Elora)、阿旃陀(Ajanta)的石窟艺术和文献,作了考察。接着1957年总理又派我去尼泊尔,这是释迦牟尼的诞生地,古迹及古梵本多有保存。因受国宾礼遇,得以广览这个神话古都的奥秘和珍贵藏品。我收集到不少艺术文物资料,到1958年初,把这个选集印行。
这书出版後,曾受到一些人的好评。陈援庵先生曾赠我他所手写的札记,知堂老人也深为鼓励,特写了一篇赞赏书评,因无处发表,他把原稿送给了我。据说这书在第二次印刷时,还参加过德国莱比锡的中国书展。但是到
1966年的动乱一开始,便受到污蔑,连主张出版此书的友人陈翰伯也受到连累。在是非颠倒、疯狂叫嚣的年代里,这种无知可耻的行为是常见的。在今天政策革新,国家鼎盛,文艺复兴之际,此书又为大众所欢迎,两次重印,我怀着无量欢喜,增入部份有趣的故事和图片,献给爱好的人们。但我所保存的知堂老人的书评和书简,都被劫去,不能再附入书内,斯为遗憾。知堂还为我写过一个条幅,是《大智度论》中佛的—段遗教:
“佛虽功德己满,更无听须,为教化弟子故与之言:‘我尚作功德,汝云何不作?如枝家百岁老公而舞,有人诃之言:老公年已百岁,何用是舞?公答我不须舞,但欲教子孙故耳。’佛言如是,功德虽满,为教弟子作功德故而供养。”
这几句诚挚的语言,不仅是知堂老人精勤写作,直到暮年的动力,而且也鼓励了我的自强不息、老而不倦。虽则年逾八十,仍愿尽其微力,为我们的文化建设贡献涓滴,留赠後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愿。
1984年10月14日常任侠于北京西总布胡同5l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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