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的《细腰》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9月出版的《古小说选》,将写湖北题材的小说《江妃二女》放在了开篇,似乎暗示了当代两位毕业于著名的武汉大学,却写着“小人物”题材的人间仙女——那两位著名的女小说作家已经横空出世,以及她们生活和写作于武汉的的种种神秘性。这篇短小的“古小说”的结尾是:《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实为忠告天下。

  一些当代的男性作家,自然是男性小说作家,比如阿成,他们在评论池莉时十分慎重,就是说没有把她当成时髦的文学票友,或者那些点缀文学活动的才女,而是认真地把她当做了严肃的实力作家。那篇评论的标题是《凌厉的池莉》,事实证明是十分准确的。我不能说余华的《活着》就一定是受到她某篇小说的启发,但至少池莉的短篇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也的确是一篇很耐看的好小说。不仅是小人物,不仅是生活气息,那故事的背后还隐藏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我们时代的某种症结。

  《细腰》几乎没有故事,但那种诗意的渲染与氛围的营造,足以让我们这个时代,大量生产出的那些自恋而委琐的诗歌作品汗颜。

  一个退下来的官员,他失去了位置,失去了专车,还可能失去舒适的住房——儿女们正为争夺这仅存的荣誉符号而战斗着。

  退下来的官员让单位的专车直接开进贫民窟,他要去以前相好过的老太太那儿坐一会。就坐一会,虽然偶尔也有内心独白,惊讶老太太的细腰一如当年,但主要就是去坐坐,相对无言品品茶,直到退下来的失落和家事的纷扰渐渐平息,随后就离开。

  故事没有交代两人为什么分开,更没有浪漫故事。通篇都是含蓄的,节制的,也是宽厚的,仁慈的。那种无语的交流,那种对时间的宽恕,无声地坚持着让喧嚣的,矛盾的,功利的生存,都隐退到旷达与友爱的精神背后。

  有读者认为,《细腰》讲述了一个关于寻找和守候的故事。在一个凄迷的梅雨之夜,一个老人乘车来到一条凄迷的小街,穿行于迷宫般的小巷,进入一幢斑驳的老房,爬上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冰冷的雨夜,耄耋之年,独自一人辛苦爬涉,并且怀着急切的心情,他想要寻找什么?

  她站在楼梯口,专注地握着手电筒,一级级明亮着老人脚下的梯板,仿佛理所当然地守候了一世纪,她又在守候什么?

 

  梅子雨下得柔柔的,愁愁的,淡淡的,悄悄的。暮色四合,天暗地晕,远近一片凄迷。 
  一个凄迷的大城市里一条凄迷的小街。 
  一辆乌鱼般的小轿车缓缓游来。 
  苍白的路灯隔了很久才有一只,寥寥几个行人的身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摇晃不定。司机犯忌,生怕轧了人影子,把车开得蛇一般扭摆。 
  “小田,怎么啦!”车上的老人说。 
  司机含了一点儿委屈,说:“郭老,什么怎么啦?到了吗?郭老。” 
  “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停车了。” 
  “吙。”司机如释重负。 
  老人说:“吙吧,往后我再也用不着车了。” 
  司机大惊失色:“郭老,您说这话!我可受不了!我可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势利小人,您这么多年——” 
  “停车。”老人说。 
  不待司机开门,老人就钻出了车,“咣”地一声,老人火火地反手一挥,关上车门,径直走了。 
  老人蜇进了一条小巷。 
  老人胸有成竹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 
  在一幢墙面斑驳的房子面前,老人停下了。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古刹似的老房子,伸手摸了摸生在砖缝里的青苔,然后叩响了两扇硕大的杉木门板上的铜环。 
  许久,门吱呀呀开了一道缝。屋里头关了只月亮似的一地昏黄的光。开门的老头在昏黄的光线里辨认了一下来客,让过身子,又去关那吱呀作响的沉重的门。两壶水在两个房门边的两只煤炉子上同时噬噬冒汽。一时间分不清男女的几个老人停止了各自的动作,混浊的眼珠迟钝地盯着上楼的来客。 
  楼梯似乎比以前更狭小更黑暗了。扶手冰冷滑腻,像条冻僵的蛇。老人不得不侧起腆着的腹部,一步一步往上爬。楼梯板颤栗了,不胜重负地咯咯呻吟。老人的脚步声回响在大屋里,嘡嘡如空谷钟声。楼下冲天升起一个老妇尖锐的痰声:“谁家的呀?轻点儿!房子要塌了,楼梯要垮了。造孽鬼们的!” 
  老人不闻不问,依然一步一步往上爬。 
  蓦然,楼梯上亮了。老人仰起头,看见了她。她立在楼梯口,专注地握着手电筒,一级级明亮着老人脚下的梯板。 
  老人爬完了楼梯。她抬起了头,安详温和地说:“来了?” 
  老人说:“来了。” 
  老人一阵轻松,产生了夜鸟归巢的感觉,以为自己每天都回到的是这里。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她虚掩了房门。 
  冬天取暖的炉子还没有撤掉,炉口上坐了一只热腾腾的瓦罐。幽蓝的火苗围烧着瓦罐底边活泼泼地舞蹈。小房间暖胜初夏。空中浮动着浅浅淡淡的檀香香味。小灯管悬在炉子上方,炉子一周有个晕晕的光圈,其它地方阴影重重。 
  她在阴影里掀掉了出门才裹上的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露出了玄色窄袖薄棉袄。噢,她的腰肢还是那般的纤细,盈盈一握;人却是已经老了。 
  老人看着她。 
  她接过老人的帽子,弹着呢绒上细碎的雨分子,说:“这黄梅雨哟。” 
  她取了一条干毛巾,轻轻抽打老人的衣服,从衣领到裤脚。 
  她搬了两只颜色模糊、漆皮脱落的太师椅,分别放在炉子两边。说:“你坐,我来沏茶。” 
  老人坐了下来。在干燥暖和清香的空气里,老人全身舒适,大小关节咯吧咯吧松开。 
  她端来一只托盘,揭掉托盘上罩的茶巾。托盘里放着一只宜兴陶壶,两只陶杯,一只陶罐。她用开水烫热了陶壶后倒掉了壶里的开水,从陶罐里拣了支象牙骨茶匙挑出几匙茶叶放进陶壶,然后再次冲满一壶开水,盖严壶盖。少顷,她又提起水瓶,将开水慢慢浇遍壶体。紫红色的陶器和一双小巧苍白骨棱棱的手,仿佛一种绝世名贵的花在缓缓开放。她从从容容地沏茶,手到眼到,做得专心致志。 
  茶香飘逸出来了。 
  她为老人倒了一杯茶,又摆上了一碟老人所喜爱的这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久负盛名的点心:蟹壳黄。多少年的习惯是每当老人没有吃饭的时候她才上这种点心的。 
  她为自己倒了半杯茶,也坐了下来。隔着炉火,坐在老人对面。 
  她怎么就知道老人没吃饭? 
  她知道老人为什么从饭桌上走开吗? 
  知道老人已经离休了吗? 
  知道老人决计搬出小红楼吗? 
  知道小红楼也不世袭吗, 
  知道因此儿女们群起攻击老人吗? 
  知道老人的老伴要与老人决一死战保住小红楼吗? 
  知道老人两个保姆眼藏悻悻之色吗? 
  知道多年寡言少语的司机变得喜欢一味表白自己吗? 
  还有更要命的,知道吗?那是…… 
  “想你是等不及做饭的,先充充饥也好,”她说。她看定老人,微微含笑,呷了一口茶。她一切都知道。 
  老人感到自己透明了:自己就是一堆烦躁和愤怒。何必去一一叙说那琐碎的细节呢? 
  她双膝并拢,两脚相偎:削肩细腰,十指纤纤,神情柔和宁静淡泊空远。她就这般古色古香地坐着,把那柔和宁静淡泊空远源源不断传送给老人。 
  烦躁和愤怒离老人渐渐远了。 
  他们隔着炉火,默默相视,用跳动的心读着对方脸上每条新皱纹的来由和老皱纹的经历。 
  老人脸上沟壑交错。 
  她的脸上皱褶纵横。 
  一本深奥无比的天书,只有他俩懂。 
  忽然,老人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老人不懂了,那最后一根黑发是在哪一天绝望的? 
  她无声地晃了晃头,满头银丝波光闪亮。 
  这还不懂么?第一根黑发是怎么白的,最后一根也就是怎么白的。白了头发又有什么?生长了几十年的头发不白才怪,老人白发才老得正宗。她白发似雪,颜面似雪,慈祥而又高贵;而左腮那颗塌陷了仿佛雪地上掉了一滴热泪的笑涡,又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一个女人昔日的娇媚。不错,白了头发又何必感伤? 
  老人会意了。 
  第二道茶了,茶味最醇。他们相对而坐,无声无语。 
  噢,她的腰肢还是这般纤细,盈盈一握,人的确是老了呵! 
  是呵,老了。光阴似箭,谁能不老?老了又有什么?总是不变生命就没个味道了。 
  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如今孤灯只影,一无所有。 
  有什么对不起!你又有什么?到头来谁个又有什么?人人不都是光身子来光身子去。多难得今晚炉火还温暖,茶沏得这么香,你我还能相对喝一杯。 
  她呷了一口茶。 
  老人呷了一口茶。 
  老人的面颊上晦色散去,泛起光彩,心平气和,一片清新。 
  他们坐着坐着,坐着。间或有一丝隐隐的喜颜悦色掠过他们淡然的脸。 
  幽蓝的火苗不再舞蹈。炉膛里的煤通红遍体,静静燃烧。瓦罐上的腾腾热汽已变为袅袅白烟。 
  门外是猫还是人?用极轻极轻的脚步走过去又走过来,在房门外停了许久许久,后来还是走开了。 
  第三道茶茶味已淡。老人站了起来,在小房间踱着圈。件件家具都还是摆在老地方,只是家具的颜色全都黑了。尽管洁净得一尘不染,可是已成死色。檀香燃尽,香灰委地,霉味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是那种太阳晒不掉射不透的陈年老朽的霉。 
  老人由此联想起了什么。问:“这里又发作过了吗?”老人指指心脏。 
  她没有回头看却清楚地答道:“发作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冬天,都住了医院。” 
  老人说:“我也发作过两次,也都是冬天发作的,也住了院。我们一样的。”老人孩子气地笑出了声。她也笑出了声。 
  “好,我该走了。”老人说。 
  她缓缓起身,取来了帽子。老人弯下魁梧的身躯,低下头;她踮起脚,她的竹节般的手将帽子周周正正戴在老人头上。 
  噢,她的腰肢还是那般的纤细,盈盈一握。 
  老人突然握住了面前的细腰:“听我说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了,我应该……” 
  “你应该走了。”她说。 
  老人的手松落下来。老人暗自惭愧,若不是她截得快,他差点又抛出一个空诺。 
  她在阴影里裹上了那件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系上了头巾,襁褓里的新生婴儿一般朝老人扬起皱纹累累的纯净的额头。说: 
  “有空再来。” 
  老人回头望了望炉火,望了望两只太师椅和两杯残茶,望了望她柔和宁静淡泊空远的眼睛说:“好。” 
  她把老人送出了大门,瑟瑟缩在门洞里。 
  老人停住了,回头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她呆了一刻,慢慢退进了身子,黑漆漆的门吱呀呀响起来。在两扇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老人相信他看到门缝里迸出了一颗泪。 
  老人趋步上前,摸索着门上那迸泪的地方,是湿的;他放在舌头尖上尝了尝,似乎也咸也甜。再一摸,整块门都是湿的。梅子雨还在下。 
  梅子雨还在柔柔地愁愁地下。 
  小巷里烟雾迷茫,小街上烟雾迷茫,大马路上烟雾迷茫。高楼大厦轮廓模糊,黑影幢幢,万家灯火黯然失色,弱如星光;天地相接,苍苍莽莽,一团混沌。便是好男儿又怎能叫它云开雾散,风息雨弄,要一个自己喜爱的天?罢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强求。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人异常平和地对司机说:“让你久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武昌水果湖 

池莉作品集
·文集1——紫陌红尘
 ·说与读者  ·你以为你是谁  ·让梦穿越你的心
 ·绿水长流  ·紫陌红尘  ·城市包装
 ·白云苍狗谣  ·一去永不回  
·文集2——一冬无雪
 ·烦恼人生  ·不谈爱情  ·太阳出世
 ·滴血晚霞  ·一冬无雪  ·锦绣沙滩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以沙漠为背景的人与狼  ·以当代为背景的历史掌故
 ·说与读者    
·文集3——细腰
 ·细腰  ·青奴  ·你是一条河
 ·预谋杀人  ·凝眸  
 ·有土地,就会有足迹  ·妙龄时光  ·那猫
 ·未眠夜  ·鸽子  ·月儿好
 ·看着我的眼睛  ·恰恰  ·雨中的太阳
·文集4——真实的日子(散文集)
 ·最后一个夜班  ·面对生与死  ·真实的日子
 ·人间牵挂  ·一双红拖鞋  ·我开餐馆
 ·胡同幻觉  ·重温意外之喜  ·一个人死了
 ·逆流而动不亦乐乎  ·钱这个东西  ·最怕一种人
 ·一生只做一件事  ·认识执著  ·冈巴拉之悟
 ·浪漫之旅  ·UFO之缘  ·与历史合谋
 ·不敢与你同器  ·美人仁增  ·聊天(五则)
 ·卡拉斯之鉴  ·漂亮误终身  ·男女有别
 ·骗出醒悟  ·城市里的沙漠  ·日暮时分的感伤
 ·遍地奇观  ·岁月的伟大  ·拒绝深圳
 ·服装的讲究  ·一丈之内  ·武汉话题
 ·歪悟艺术  ·诗人杜小羊  ·小小一说
 ·愿做罂粟  ·映山红那花  ·跳动的感觉
 ·想象的翅膀有多大  ·我坦率说  ·关于汉味
 ·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写作的意义  ·再说写作的意义
 ·怎么爱你也不够  ·后记与小传  
·文集5——午夜起舞
 ·来来往往  ·云破处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霍乱之乱  ·化蛹为蝶  ·午夜起舞
 ·我——代后记    
·其他作品
·谬论结构 ·千古憾事 ·吃好不易
·新一代书生 ·我在新疆看见了飞碟 ·武汉的夏天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