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于是号邓禹为邓将军,特加亲近,常令同宿,相与计议。又授邓禹以人事大权,命其考察诸将,荐举人才。邓禹如此年轻,又是初来乍到,权位却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不免将信将疑,很是怀疑刘秀之眼力。刘秀晓谕众人道,世间有三岁老翁,也有百岁儿童。我初识邓禹之时,邓禹年仅十三,却已老成持重,非常人可及。诸君未可轻年少,宣父犹能畏后生。邓禹之能,他日必显。
下一站,邯郸。
邯郸,战国时赵国之首都,历经秦、西汉、新三朝,繁华依然,人口多达二十余万,与长安、洛阳、宛城、临淄并称为当时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区第一重镇。
此时邯郸的主人为耿纯。
耿纯,字伯山,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轶,李轶拜为骑都尉,令其安集赵、魏故地。耿纯驻扎邯郸,听闻刘秀抵达,主动登门谒见。刘秀不以耿纯受李轶之封为嫌,对耿纯慰勉有加,仍任命耿纯为骑都尉,使镇守邯郸。耿纯久仰刘秀大名,亲见之后,更确信刘秀绝非池中之物,当即献上战马及缣帛数百匹,以为效忠结纳之礼。
耿纯舍李轶而从刘秀,邯郸随之也归于刘秀治下。刘秀坐镇邯郸,分遣官属,向周边做渗透经营,且按下不表。
再说洛阳朝廷这边,赤眉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自从归降汉室之后,很快便牢骚满腹。樊崇等人乘兴而来,结果却只被朝廷封为列侯,徒有虚爵,而无封地,朝政大权,也尽在绿林诸将和南阳豪杰手中,和他们全无关系。樊崇等人感到了被欺骗、被排挤、被冷落,于是愤愤不平: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投降王莽了!王莽招降他们之时,开出的条件可要优厚得多——许诺封王,割据青、徐二州。当时王莽正与汉军交战,他们无法确定谁能夺取最后胜利,担心抱错大腿,于是一犹豫。而正是这一犹豫,结果王莽脆败,新朝覆灭。
樊崇等人皆慷慨意气,与其留在洛阳无所事事,被当作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离开洛阳、重操旧业,于是潜逃回濮阳赤眉大本营。汉军朝廷正为到底是定都洛阳还是迁都长安而争吵不休,并未意识到樊崇等人出走的严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樊崇等赤眉首领回归濮阳,清点部众,麾下尚有三十余万人,仍然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武装。赤眉向何处去?成为关系到天下安危的最大问题。毫不夸张地说,以赤眉的武力,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活该倒霉。与赤眉一河之隔的河北,顿时人心惶惶,生怕赤眉渡过黄河,大肆蹂躏河北,就像当初他们蹂躏青、徐二州一样。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面对赤眉的潜在威胁,刘秀也是有心无力。河北地区有如一盘散沙,军阀势力割据,表面上臣服中央,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算计。刘秀安内未成,攘外又从何谈起?
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刘秀出主意的人,名叫刘林。刘林也是刘氏宗室,长期混迹于邯郸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邯郸地头蛇。刘林一见刘秀,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其亲热之态,恨不能将刘秀搂在怀里,又对刘秀捶着胸脯夸耀道,贤弟毋忧,赤眉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赤眉,愚兄自有妙计。
刘林一身的市井油滑之气,为刘秀大不喜,敷衍道,是何妙计?刘林眉飞色舞,道,“赤眉屯于濮阳,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赤眉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刘秀沉默不答,刘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开始教训起刘秀: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肯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赤眉,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请嫖妓,哈哈,这倒可以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增加就业……
刘秀看着刘林上下翻飞的双唇,魂飞魄散。嘴皮子这么动动,多少人命将葬身其中!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胜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赤眉,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掘黄河这事并非没人干过。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六月九日,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南岸花园口,以阻止日军西进。此举虽达成延缓日军进攻之目的,但后果却是毁灭性的,黄河下游形成大片黄泛区,河南、安徽、江苏等省四千村镇因此被淹没,二百万人户无家可归。为抗战全局计,花园口决堤有其不得已,但在道德上却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蒋介石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刘林妙计不妙,如果采纳,当时已是伤天害理,身后更将遗臭万年,刘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刘林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还犹豫什么!刘秀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仔细考虑。刘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刘秀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刘秀召集众将,议论刘林所献水淹赤眉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刘林者,只有邓禹不言一发。刘秀于是独留邓禹,问道,众人嚣嚣,君惟默默。何哉?邓禹答道,诸将只见目前,不见长远,窃为明公忧之。刘秀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邓禹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赤眉根本不该灭!
刘秀咦了一声,道,为何不该灭?
邓禹道,赤眉与明公并无冤仇,今明公一旦听从刘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赤眉,反与赤眉结下深仇。刘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赤眉打过河北。赤眉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赤眉屯于濮阳,动向有三。一是向东,退回青徐二州。然而青徐二州早已残破,因此赤眉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河北。明公既与赤眉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赤眉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赤眉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南阳、洛阳。赤眉归降洛阳,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于心,图谋报复,而南阳、洛阳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赤眉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赤眉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南阳、洛阳。说完,邓禹压低声音,又道,赤眉与朝廷交战,明公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赤眉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不能灭。
刘秀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惟君乎!
邓禹乘机进言道,刘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刘秀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可杀。
邓禹不依不饶,力争道,不杀,必有后患。
刘秀大笑道,按后世的说法,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刘林看成一个罪人。而我相信,在一个人犯下罪行之前,都应该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刘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他真的兴兵作乱,到时再杀不迟。
邓禹不再言语,以为刘秀不杀刘林,乃是妇人之仁。至于刘秀的真实用意,邓禹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刘秀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貌似归顺于刘秀,其实却面合心违,刘秀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刘秀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藉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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