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华

被有关学者认定为汉民族广义神话史诗的《黑暗传》,于2002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第一个完整文本.整理者是20多年来一直在神农架地区从事民间文艺工作的胡崇峻。海峡对岸台湾省的云龙出版社,很快推出了它的繁体字版,印制更为精美。我对这部民间口头文学的珍奇之作怀有浓厚兴趣,写过几篇评论文章,最近的两篇一是关于《黑暗传》整理本的序言,刊于《中华读书报》2002年4月3日;二是《<黑暗传》追踪》,刊于台北出版的《汉学研究》19卷1期.因关于这部长诗的来龙去脉,还是一个未能完全解开的谜团,并有所争议,我便在2002年11月参加湖北卫视举办的穿越神农架科考活动的基础上写成本篇文章,继续对这部闪耀奇光异彩的长诗进行追踪考察。

本文不拟重复对《黑暗传》整理本及其文化价值的评说,由于《黑暗传》的主体在歌唱盘古开天辟地,结束混沌黑暗的伟业,本文便以盘古神话作为探讨中心;又因《黑暗传》主要以多种文词大同小异的手抄本传世,歌手的演唱均有所本,因此本文对《黑暗传》的引述均出自民间收藏的手抄本,严格依据有关原始资料进行评说.

在我已经发表的《多种版本汇编》中,共收录了8个手抄文本,它们用"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一到之八分别标明.其中原始资料之五,篇幅达140.行,文本上写有"光绪十四年孟月李德樊誊录抄写字丑见笑",我存有它的抄本复印件。此外,笔者手头还存有宜昌市夷陵区小溪塔民间艺人刘定乡家藏《黑暗传》手抄本复印件,抄录时间为光绪元年.本文将它列为《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九。另有从神农架胡崇峻处借阅的两个抄本。一是注有"乾三拙手蠢笔誊录",篇幅达800余行的清代抄本;二是称盘古为"赖子",篇幅达1500余行的民国时期抄本.本文将它们列为原始资料之十和之十一.以下本文主要依据这11份原始资料,来看看长诗《黑暗传》所传承演绎的盘古神话的古朴形态.

这一神话虽然以人们所熟悉的开夭辟地为中心,经过口头文学家的世代传承与积累创造,实际内容相当丰富.借用民间文艺学中的母题分析方法,长诗中的盘古神话大体由盘古出生,劈分天地,斩杀雾神,设置日月和死后化生万物这五个母题构成.现分述如下:

1.       盘古出生

原始资料之一:

海洋里长出昆仑山,一山长成五龙样,五龙口里吐血水,天精地灵里头藏.阴阳五行来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

原始资料之二:

自从昆仑它长成,不知过了多少春.昆仑生出五条岭,生成一个五龙形,曲曲弯弯多古怪.五龙口中流红水,聚在深潭内面存,就在此处结仙胎,盘古[1]从此长出来。

原始资料之九:

鼓打三阵把歌论,再唱盘古来出世.若是说他父毋生,混沌初开没得人;若要说他无父母,到底他从何处来 老仁台来歌先生,盘古出世在昆仑,太荒之野长生身,五山相逢五龙形,五个嘴儿往下生.五个嘴儿流下水,五条沟儿甚分明.一齐流在深潭内,聚会天精并地灵,结一仙胎水上存,长出盘古一个人.[2]

这几个本子的相关文词虽然略有出入,它的意思却是显明一致的。盘古是昆仑山伸出的五个龙爪流出的血水,流人东海大洋,聚会天精地灵之后所结成的胞胎;后来又回流到作为"天心地胆"的昆仑山下降生人间,成为创世巨人.这里有几点很值得我们注意:第一,这是最为新颖的一种说法,我多方考察,在其他文典文献和口述资料中均未发现类似记述.第二,昆仑神山的形象最早见于《山海经》,后来被道教信仰所吸取,成为众仙栖身的十洲三岛之——鄂西北,鄂西南地区的民间文化为道教信仰渗透,许多珍奇事物均来自昆仑山,如神农架民歌中就唱:"棋子本是沉香本,昆仑山上长成树";"秤杆本是茶条树,昆仑山上长,昆仑山上出".《黑暗传》以"天心地胆"的昆仑山为盘古出生之地,鲜明地标志出这一神话形象的中华文化特征;第四,这里的盘古巨人不像某些帝王那样,在家庭之内的狭小空间由某一普通女子孕育并降生人间,而是在昆仑血水流向汪洋大海的广大空间聚会天精地灵孕育而成,这奇伟构想正体现出盘古形象立足于中华大地的伟大品格.

2.开天碎地

对这个盘古神话的核心母题,《黑暗传》的几个文本都作了生动活泼的叙说.

先看原始资料之八:

盘古奔波一路行,往东方,天不明;往北方,看不青;往南方,雾沉沉;往西方,有星星。盘古摘来星星看,西方金星来变化,变一石斧面前存.盘古一见喜十分,不像金来不像银,也不像铁匠来打成.原是西方庚辛金,金精一点化斧形.盘古连忙用手铃,拿在手中万斤重,喜在眉头笑在心,伶起斧子上昆仑。盘古来到昆仑山,举目抬头四下观,四下茫茫尽黑暗……手举斧,上下砍,东边砍,西边砍,南边砍,北边砍,声如炸雷冒火星,累得盘古出大汗.眼看清气往上升,那就成了天;浊气往下坠，那就成地元.天地空清风云会,阴阳两合雨淋淋.盘古石斧化雷电,千秋万代镇天庭.盘古根痕说你听,不知知情不知情。[3]

原始资料之九:

盘古来在西方上,见一金石放毫光,重有九斤零四两.要重就重,要轻就轻,好似斧头一般样.又见山窝里放毫光,见一铁树丈二长.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圆就圆,要方就方,好似把子一般样.金斧铁把自相当,臂开天地分阴阳.非是学生征里说,唱得不全请原谅.[4]

盘古于洪荒中抡起石斧,劈开天地,这一雄奇壮美的构想早在古典神话中即已出现,并非《黑暗传》所特有，但长诗将这一情景,演绎得那么具体生动,而又未失古神话的朴野本色.盘古在洪荒中西行,西方金星相助,"金斧铁把自相当,劈开天地分阴阳";"天地空清风云会,阴阳两合雨淋淋".这些关于开天辟地的大胆构想,既有民间生活情趣的流露,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这一流行理念的形象体现.这一理念固然常常被封建迷信活动所歪曲,成为一堆陈谷子烂芝麻，但渗透在古神话叙说中,却仍保持着它原初具有的朴素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内涵,由此渲染出长诗的中华文化特色.

3盘古杀雾神

这也是长诗中一个十分新颖别致的插曲.但未见于手抄歌本,而是由歌手凭记忆讲述,载于《神农架民间故事集》中:原来地上只有一座山,被汪洋大海包围着.那山中间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一个怪物,龙不像龙,龟不像龟,好像一个大蛤蟆,口吐雾气.这雾气把整个天地盖严了,天地一片混沌,那时又无日月星辰,整个处在黑暗中.这怪物不但口吐雾气造成了一片混沌黑暗,还把太阳和月亮也吞吃了.盘古出世后,太阳(男)和月亮(女)的母亲——马桑树和梭罗树向盘古申说此事,恳求盘古为他们报仇,盘古答应下来。盘古又坐在火坑旁边等那怪物出来,终于那怪物又出来了,盘古一斧头砍下去,正中那怪物脑袋,怪物受伤,从大坑里跳出来与盘古撕打搏斗.盘古一斧头照它肚子砍去,那怪物就倒在地上,盘古用石斧划开肚子,太阳和月亮都从它肚子里钻了出来,放出万道金光,腾空起来,天地顿时亮了起来.。[5]

这一母题令人感到奇特新颖之处,一是口头文学家按山区常有大雾遮天蔽日的情形,推想洪荒时代混沌黑暗的成因,创造出雾神这一怪物形象,想象既朴实幼稚,却也合情合理,新鲜生动。二是长诗将盘古劈分天地,消除混沌黑暗作为人类始祖战胜邪恶势力的一个斗争过程来表现,由此使盘古主宰世界的巨人形象更为鲜明突出.

4设置日月

创世神话中,均有创世英雄设置日月的母题.这是因为,不设置日月,就无法结束洪荒时代的混沌黑暗景象,从而创造出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有一些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是由人类始祖自己造日月,《黑暗传》的所有文本,唱的都是日月本已生成,却处于幽闭状态,由盘古相请他们上天,才成为今天日月普照世间这个样子。试看原始资料之七:

盘古分了天和地,天地依然是混沌,还是天黑地不明.盘古想得心纳闷,要找日月众星辰,来在东方看分明.见座高山毫光现,垦塞阻拦不通行.盘古用斧来砍破,一轮红日现原形。里面有个太阳洞,洞里有裸扶桑树,太阳树上安其身.太阳相对有一山,劈开也有一洞门,洞中有裸梭罗树,树下住的是大阴.二神见了盘古的面,连忙上前把礼行:"天地既分海水清,缺少光明照乾冲,你今来意我晓得,要叫我们照乾冲".盘古听了心欢喜,"请了请了我相请,要请二神上天庭"太阳太阴儿女多,跟着母亲上了天,从此又有满天星.夫妻二人相交和,阴阳两合雨淋淋。[6]

在这里,日月是一对夫妻,他们对于出山登天似乎早有准备,盘古一声相请,就顺利地上天了,还带去众多儿女,成为灿烂辉煌的满天星斗.但有的长诗文本在这里给盘古设置障碍,使神话叙说有了一定的曲折波澜.如原始资料之五就唱道:"昆仑有个太阳洞,洞中孙开天子身","昆仑有个太阴洞,洞中唐末太阴星","盘古便把星君叫,请你东土照万民"可是这姊妹俩都因害怕受到妖魔的伤害而不敢出山,直到盘古给他安排好护卫保驾之后才放心升天:

太阳天子将言说,恐怕妖魔伤我身,天地初分妖魔广,又怕伤坏宝殿门.盘古便把星君叫,你且升天照万民.我今去到昆仑地,去请鹰雷保驾星;又到蓬莱孤竹岛,去请红旗电母身,他有八个照妖镜,妖怪不敢上天庭.说罢一声雷震响,太阳升上九重天.'' 姊妹二人升上界,照化万国九州人。[7]

另一个文本即原始资料之六,将日月设想为夫妻俩,他们本来朝夕相伴,现在要他俩分别照耀白天黑夜,难得相见,于是他们就不愿出山了。后来还是佛祖指派盘古口念七字真经,才迫使他们不得不出山执事:

日神月神尊一声,我今领了佛祖令,要请二神上天庭.日月不理半毫分,盘古一见怒生嗔,心经七字念分明.……孙开唐末无计生,夫妻只得上天庭,一月夫妻会一面,普照乾坤世上人.

日月在原始宗教和佛教,道教信仰中均已被神化,并形成日神、月神崇拜的种种习俗。这里更进一步将它们人格化,将其设想为夫妻或姐妹身份,具有亲切和善的品格.在有的文本中,他们不经任何曲折就欣喜地升天照耀人间；另一些文本则富有人情味地构想出他们怕妖魔伤身或不忍夫妻别离而不愿升空照耀的消极心态。这样的叙说和早期神话相比较,更富有人情味和民间生活情趣.作为盘古神话的母题之一,由此也赋予盘古以更为积极主动的品格.苗族古歌中的创世英雄,以自己动手在山野间铸造日月来显示其英雄气概,《黑暗传》则以盘古出面相请日月上天来成就其创世伟业,大胆想象中有着历史佳话中帝王礼贤下士的影子,分别显现出它们的不同民族文化特色.

在《黑暗传》的好几个文本中,都提到日神姓孙名开字子贵,月神姓唐名末字子贤.除在署名周游撰《开辟演义》中有此一说外,遍查其他古籍,均无此说.然而在我收集的一本民间印制的《鲁班家镜》中却作为木匠必备知识的"九星姓名"中明白注出:"太阳星姓孙名开字子贵,太阴星姓唐名末字子贤".可见此说在旧时民间流行甚广,并非无所依据的随意杜撰.

5.化生万物

这也是盘古神话中最震撼人心的母题之一,试看原始资料之七:

盘古得知天皇出,有了天皇治乾冲,盘古隐匿而不见,浑身配与天地形.头配五岳巍巍相,目配日月免羌明,毫毛配着草本枝枝秀,血配江河荡荡流.头东脚西好惊人.头是东岳泰山顶,脚在西岳华山岭,肚挺禹山半天云,左臂南岳衡山林,右臂能岳恒山岭,三山五岳才形成.[8]

我在神农架大九湖地区听一位歌手在冬夜髯火傍放开嗓子唱过这一段.后世的江河湖海,三山五岳,其实都是盘古的身躯所化。面对今天的花花世界,怀念先祖的无私奉献与伟大创造,不能不使听众心潮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以上我们将《黑暗传》中的盘古神话分解为五个母题作了初步评说.总起来看,它是既古朴而又鲜活,既有古神话的风采,又蕴含着活态民间文学的丰富意趣.

那末,长诗《黑暗传》中的盘古神话在构成演变上有哪些特点,能否理清出它的来龙去脉呢 对此,目前我们还难以作出简单明了的回答,但已有了一些发人深思的线索值得追寻.这里且说三点.

第一,口头与书面相交错的多渠道传承长诗《黑暗传》是作为口头传唱的"丧鼓歌"或"孝歌"而存活下来的,但它并非一件单纯的口头文学作品,它又以手抄本在鄂西南,鄂西北一大片地区传承至今.经历几百年风风雨雨之后,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发现的手抄本还有十几种.这些抄本本来是作为歌师歌唱的底本来使用的,同时又可以供人们书面阅读.如在我看过的几个手抄本结尾处就写有这样的句子:"此本传下常常看,清闲自在有精神";"看书是君子,偷书是舅子,借书不还,男盗女娟".可见它具有口头与书面传承相结合的特征.现有抄本有好几种都保留了传抄者的姓名和抄录时间(多为清道光,同治,光绪年间),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线索.我就这些抄本的来源进行考察,又发现了三件与之密切相关的古典文献.一是署名明代钟惺编辑,并由冯梦龙鉴定的《盘古至唐虞传》，《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八,所歌唱的盘古出世,找到西方金精所化之石斧与铁椎,将天地劈分等情景,还有介绍四季风雨名称之类的细节穿插,一眼即可看出取自这部通俗小说.二是明代周游编撰的《开辟演义》(全称为《新刻按鉴编纂开辟衍绎通俗志传》).《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四,五,七中,佛祖释迎牟尼上场,由他差遣一位弟子前来东土开辟天地日月,其间还有观音大士相助,这一情节构想及有关文词即出自《开辟演义》.以上内容。我在2001年台北出版的《汉学研究》杂志发表的《(黑暗传)追踪》一文中均已论及,不予赘述。

本文要揭示的是在神农架一带新近发现的一个民间秘本《娄敬书》.由胡崇峻主编,于1988年编印成册的《神农架民间故事集》附录中,载有关于《娄敬书》的介绍,它是1988年12月,时年45岁的岳文哲讲述的.这是一本民间收藏的历法书,以汉高祖手下的大臣张良(子房)同娄敬相对答的方式来写成,含有一系列关于天文历法的奇妙内容,其中也讲到盘古开天辟地的事:

高祖叫来子房.子房开始就问:"盘古分天地,日月时辰不明,昼夜不分,无东西南北,无阴阳世界,更无四时八节,请先生讲给我听听."委敬说:"盘古开天辟地,才分混沌,才有日月星辰.盘古死了没有安葬,头朝东,面朝北,脚向西,手指南,身在中央,两眼如日月,两耳起风,牙齿列星斗,毫毛成树林草木,两乳成山峰,左肩为东岳,右肩为南岳,左脚是西岳,右脚是北岳,身为中央黄土,大肠为长江,小肠为黄河,肚为湖海,肉为牛马猪羊飞禽鱼坏,骨为金玉,睁眼为白天,闭眼为夜间."子房问道:"这与历法有什么关系 ''娄敬回答说"盘古开天地,创日月,造万物,是我们历法的依据".故事集的编者胡崇峻在《附记》中告诉我们"岳文哲讲述后,发现岳有一本《娄敬书》,此书为历法书,原手抄者为武昌王家铺街王树森抄于道光十二年.《娄敬书》的开头部分从开天辟地到日月星辰,在民间广为流传.;以上内容并非照录原文,但因有原书相对照,内容是大体可信的。此书我一直在四处搜求,后来在鄂西北武当山官山乡文化站,终于找到了一本石印的《娄景书》(略有残缺)两相对照,可以断定,它们就是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对盘古开天辟地及此后的洪水淹天,伏羲女蜗兄妹成婚等古代神话传说,均有简明而系统的叙说.关于盘古神话的文句和上文所引略有不同:

……乃是盘古王管天下,混沌过于后,盘古王身死之后,头往东方青帝甲乙木德面向南方赤帝丙丁戊已土火,脚往西方白帝庚辛金,手往北方黑帝壬葵亥子水,身镇中央黄帝戊已辰戌丑未土,两眼如日月,两耳如风扇,齿如星斗,毫毛如山林树木,两乳如山峰堆尖,左眉为东岳,右局为南岳,左脚为西击,右脚为北岳,身镇中央为黄帝之主肠为黄河,肚皮为湖海,血为黄河,水曲为禽兽拱麟昆虫之物,骨为黄金皇家之宝,开眼为阳,闭眼为阴.盘古初分出世,亦无衣服遮身,体长一丈八尺,口吃草木树皮过日C7](PS)这类历经风雨被人们精心保存下来的秘本,不仅是关于中国最为著名的古神话流行文本,还作为民间关于天文历法阴阳五行等神秘文化知识秘传经典而发挥其作用.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把它作为《黑暗传》的根基之一来看待了.张良,娄敬均实有其人,《娄敬书》的来历尚待考证,但它透示的神话信息却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由此可见,《黑暗传》所唱内容看似荒唐无稽,却并非无根无源.神农架这一大片地区长时期被一片神秘色彩所笼罩,但它地处荆楚和中原地区的边沿,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据研究,它毗邻的房县,从秦朝开始,就先后有14位失宠的帝王将相和上万名达官显宦被流放到这里,成为封建社会非主万方数据流,反主流文化的重要集散之地.在当地看似粗俗的民间口头文学之中,往往融合着历代精英文化的成果,显现出奇特不凡的风采.据此,《黑暗传》的源
头也就多样而深邃,仅就一两个手抄本很难真正断定.这不仅是《黑暗传》之谜,也对揭开中国民间文学史的许多奥秘具有启示作用.
    第二,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的杂揉民间口头文学与民众的宗教信仰常常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为丧鼓歌来演唱,又由一系列具有神圣意味的神话传说所构成的《黑暗传》,同当地民间的佛,道等宗教信仰相融合的情况也值得我们关注.就其地位而言,在中国古神话中本系首屈一指的盘古神话,却不见于秦汉古籍,如《山海经》之类,
直到三国时吴人徐整的《三吴历年纪》和《五运历纪》中才首次出现寥寥数语,同时或随后的相关记述,均由此而来.对这一谜团,很早就有学人企图用外来说给以阐释,如吕思勉先生于1939年写成的《盘古考》就断定:"《五运历年纪》《三五历纪》之说,盖皆佛教东来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8](P480〕其依据是在汉译《摩登伽经》中,就已有了自在天"头以为天,足成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成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尽成于海"的奇妙构想.道教兴起之后,把这份开创世界的功业归于太上老君,才有了北周《笑道论》中所提及的"太上老君造立天地"说,及宋代《云复七签》所录《太上老君开天经》.近年来,几位知名的海外学者如柳存仁,饶宗颐等,对盘古形象外来说再次作了申述田.本文不拟对盘古形象早期记述进行考证.就《黑暗传》而论,它的佛教文化色彩,在原始资料之五,之七这两个抄本中,表现为盘古出世后,"佛祖差他下山林",并派观音大士相助;盘古劈分天地之后,又是佛祖指示他到咸池请日月二神上夭.在原始资料之四中,则构想为佛祖释迎牟尼差遣皮罗崩婆,并赐予斧复等物前往东土开启天地设置日月.明代周游所撰《开辟演义》小说,即对佛祖派遗昆多崩婆那去南赡部洲大洪荒处开天辟地,"成万世不之功",用小说笔法作了详尽描述;《黑暗传》有关抄本中的类似记述,极有可能是从《开辟演义》而来.但在神话人物化生万物这一母题上,《黑暗传》中那段关于盘古化身为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深情唱词,同众多学人关注的《摩登伽经》关于自在夭的空洞叙说,两者之间意趣倒是相去甚远,看不出有什么内在关联《黑暗传》多种抄本的道教文化色彩更为浓重.其中的洪钧老祖,太昊圣母,金龟道人,黄龙天师等角色,上昆仑山修行,仗剑斩妖魔等情节,显而易,同渗透道教信仰的仙话或小说有关.但也没有达到能构成"道教创世纪"的完整地步在盛传《黑暗传》的神农架及其周边地区,民间
宗教信仰特点是以道教为主,佛道杂棵,迷信众多鬼神精灵及神秘法术,从而给古老神话艺术留下了生存演变的巨大空间《开辟演义》这部通俗小说的明代版本中,曾载有一篇附录《占L仙天地判说》,全文如下:
     天地合闭,……就象一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百年,凡一切诸物,皆溶化其中矣.止有金木水火土五者混于其内,硬者如瓜子,软者加瓜孤,内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亦溶化其中.合闭已久,若开不得开,却得一个盘古氏,左手执凿,右手执斧,扰如剖瓜相似,臂为两半上半渐高为天,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祥云.下半渐低为地,亦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石泥硬者带去上天,人观之为星,地下为石.星石总是一物,若不信,今有星落地下,若人掘而观之,皆同地下之石.然天上亦有泉水,泉水无积处,流来人间,而注大海.前贤云:黄河之水天上来,今黄河中水是也.[14](,H>
1988年齐鲁书社重刊此书时,在《校点后记》中写道"将原目后附录纯属扶乱徽语,愚昧无聊文字的《乱仙天地判》说删除不用".这一附录除为个别神话研究家所关注之外,今天已很难见到占L仙确是旧时民间的迷信活动之一,至于乱仙留下的有关判语,则应对其复杂情况予以清理判明,不应简单否定.以上述关于盘古叙说为例,它其实是将盘古神圣化,借民间宗教活动而传承下来的一则古神话湖北神农架一带伴随丧葬活动来演唱《黑暗传》,其实也是同民间宗教信仰紧密结合的一项传统习俗,这从当地流行的打丧鼓的开场锣鼓词中就可以看出:

一根竹竿软溜溜,孝家请我起歌头;歌头不是
容易起,未曾开口汗长流……说罢一场又一场,再
表神明放毫光.一请天兵天将,二请兔神赤精,三
讲魔老邪道,四请四位尊神,五请五百元帅,六请家
眷六亲,七请七百诸神,八请八大金刚,九请九龙天
子,十请十殿间王…,[5](P144)

    总之,《黑暗传》作为民间长诗,总体而言,自然于民间世俗文化之列,但它又和民间的宗教信仰活动密切相关.其宗教文化特色既不是纯粹的佛教文化,也不是纯粹的道教文化,而是佛道杂揉的民间普同信仰.神农架一带山川林木的奇险景观同"信鬼而好祀"传统习俗的融合,构建出适合二r古神话长久存活的特殊语境;宗教信仰上的混杂和约束力之松弛,又促使民众可以自由驰聘想象,构造奇丽的口头语言艺术作品.这些正是《黑暗传》在当地得以长远传承的有利背景.

第三,长诗演唱形式的特点及其变异翻新民间文学作品因在口头传承中富于变异性而使它的众多的文本显露出大同小异的特色.《黑暗传》在这方面更为突出.它作为"丧鼓歌"和"孝歌"演唱,演唱风格具有庄重肃穆的一面,然而演唱方式又十分灵活自由.按当地丧事习俗,打丧鼓的歌师都是满怀盛情自由参加,不请自来.试看这两首歌头:

半夜听到丧鼓声,手里捏一根漆木棍,不顾生
死往前奔一不怕高山上猛虎,二不怕水深起蛟龙,
三不怕长虫来拦路,四不怕山林起妖风.一步跳过
歌场中,要会歌场众弟兄仁兄唱歌声音长,好比笙箫与琴黄,我想前来
陪歌郎,又怕才学跟不上,五黄六月晒太阳,烤得我
来热难当,放开胆子闯一闯.你有你的杀手铜,我有
我的回马枪,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别人论短长少]

    这些主动前来参与办理老人丧事的歌手,迫不及待地跳进歌扬,既是为了表达对乡邻和亲友的盛情,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歌才,借此比试高下.演唱《黑暗传》这样囊括古今的长诗,正是他们放开歌喉,大展才学的好时机.加之《黑暗传》的演唱又常常是采取歌手对答的方式,下面就是手抄本中的两段

:"歌师既知书中窍,我有一言问根苗,只怕仁兄未看到伏羲姓甚母何人,他在何处生其身 生他下来如何形,后来何处建都城,坐了几十几年春 八卦名儿说我听,不枉同场把歌论"."仁兄唱歌莫逞能,果然书中记得清,棋逢高手定输赢.哪一个构木为巢穴,树叶为衣拎 哪一个结绳记其事,钻木取火星 "

这种互相对答比试高低的演唱方式或氛围,使歌场显得十分活跃,由此迫使歌手们不得不竞奇争巧,在歌海里大显身手,在依据书面与口头传承的神话传说的基础上,自己再花样翻新,即兴变化,吸引听众,压倒他人众多《黑暗传》在广泛流传的过程中,并没有达到使众多文本浑然一体的地步,至于细节和语句的众多歧异那就更不用说了.当地
歌师所夸耀的正是这些大同小异,各有所长的本子.而极力避免文本的彼此蹈袭.这种情况,我以为正是同《黑暗传》的上述演唱特点分不开的口长诗《黑暗传》自20年前被发掘以来,即受到学人的广泛关注.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对盘古创世伟业的有力展示.正如文化史家冯天瑜在《中国上古神话纵横谈》中所评述的,这一神话"不仅具有较为质朴的风格,而且,其气魄之宏伟壮阔,意象之纵横时空,堪与世界各国神话精品相媲美所以,这个故事后来居上,当之无愧地登上了中国开辟神话的宝座,在整个中国神话系统中占据崇高的地位."这里是就中国神话史,文化史而言.当我们联想到,这些神话巨人艰难创造的世界在给他们子孙后代享用亿年之后,今天正面临诸多劫难有待克服,甚至需要再造乾坤,那末,我们咏唱《黑暗传》,再次与这位创世的盘古大神对话,就更加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