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的第二次逃亡
一个纯朴的、与世无争的笔墨赤子,却必须带着最沉重的桂冠周游世界,这是异常辛苦的。难怪他一再说:这不是我的正常状态。十一月(二OO一年)下旬,高行健即将来香港接受中文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称号,这可能是他的“光荣旅程”的句号。至于十二月份他到瑞典参加庆祝诺贝尔奖设立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并将发表长篇演说,那是新的崇高的工作。他感到获奖的意义就在于能在一个亿万人愿意倾听的历史讲坛上,发出自由而真实的声音,纯属个人的又可与人类心灵交汇的声音。
尽管他到处奔走,但我们总是能在电话里好好说一些话,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繁忙并没有使他的思想疲惫。“要走出老问题”,“要寻找新的起点”,他总是这样激励自己,其实也是激励我。每次谈完话,我就觉得,这世界已没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挡他了,包括巨大的荣誉。至于那些刻意的贬抑、攻击和中伤,更不能进入他的听觉与视觉。他知道不遭嫉妒是不可能的,而且也确实没有时间理睬那些无价值的喧哗。我更知道、诺贝尔文学奖倘若授予一个外星人,人们不会有意见,而授予高行健,则会冲淡他们的“光辉”。瑞典学院去年在地球北角发出的那一道光,照亮了高行健的名字,也照出了许多阴暗的世相与心思。
无论是读行健的作品,还是和行健聊天,我都感受到一股语言的清风。我不是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著作的数量比行健还多,但我觉得自己不如行健。今年二月到新加坡时,有记者问:“你和高行健有甚么不同?”我说:“我会写论文散文,这些高行健都会,可是高行健会创作出那么精彩的小说、戏剧、绘画、还会导演,我却不会。”这是真的。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作灵魂的旅行。我们都把灵魂的大门打开了,打开给读者看。我们不去迎合读者,但给予读者们最高的尊重,这就是献给读者以真诚和真实,绝不欺骗读者,行健说:真诚与真实是文学颠扑不破的品格,它不仅是审美属性,而且本身就是伦理。不错,至善至美就在至真之中。和行健谈话,总觉得他在遥远的塞纳河畔和地中海边的灵魂是敞开着的,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东方,也不媚西方,全是魂魄的真实。读他的《灵山》,可以听到他的灵魂之旅的足音,所以我说它是“内心《西游记》”读他的《一个人的圣经》,则可听到他的灵魂断裂的呻吟与叩问,所以我说它是“时代《黑暗传》”。高行健比许多文彩斐然的作家还强出一点的,正是在他的文彩背後,还有一个灵魂的维度,一个经得起分析和阐释的精神单位。
一个充满灵魂活力的人、是不能生活在世俗世界的荣耀之中的。所以九月下旬他到台湾举办画展前夕,特别告诉我,他将作第二次逃亡,此次逃亡是从公众形象的光环中逃亡,从鲜花、奖品与桂冠的覆盖中逃亡。这是我意料之中的。高行健的本性、根性是不会改的,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改变它,只有在文学艺术中,他才感到自己是真实的存在,才得“大自在”。他深知作家的失败,就在于内心力量不足以抵御外部力量的压迫和诱惑。正像第一次逃亡一样,逃亡不是革命,而是自救,不是退却,而是守卫与前进。他在第二次逃亡中将守住生命中的那点幽光,那点使他的天才源源不绝地转化为小说、戏剧和绘画的幽光,那点帮助他感受外部世界和推动他向内心世界不断挺进的幽光,那点支持他面对荒诞世界仍像唐·吉诃德顽强进取的幽光。这点幽光,是他上下求索之後而找到的“灵山”,他必须守护它,并让它在精神巅峯上放出更夺目的山光与山色。
原载《明报月刊》二00一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