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安康城中的会馆(三)
周邦基
十一、四川会馆
四川会馆旧址,在龙窝街现今百货公司住宅区,门对兴家仓“丁”字路口,名称为“川主庙”。新编的《安康志县》说:“川帮,于沙帽石街建四川会馆”,《安康地区志》又说在鲁班巷,均不知依据为何?鲁长卿在其《重续兴安府志》中记述其名为“州主庙”,亦不知依据为何?
对于“四川”之谓,清李调元在《蜀水经》中说:“四川者,四条水也。”究竟是哪四条水许多文献却说法不一。有说因岷江、金沙江、沱江、嘉陵江的;也有说因岷江、沱江、乌江、嘉陵江的;还有说因长江、岷江、沱江、嘉陵江的。另有解释说境内有岷、泸、雒、巴四大川而称四川的。川者河流也,看来四条水的说法并不可靠。正确的解释应为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广记》中指出四川之所以称四川,是经过“两川”、“四川”等几个界段演变而来。即唐时剑南道分东西二川,宋将二川又分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治所分别在成都、三台、汉中、奉节。元又将上述四路设行省,治所在成都。明在元的基础上设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清又恢复四川行省,设川峡四路,后省称四川。据此,该庙若称“州主”,其所指仅为成都地区。而此庙“为旅安四川人集会之所”,故名当“川主”为是。
此川主庙是由清光绪年间,先后两度知安康县事的父母官朱承恩所倡修。内奉秦昭王时蜀郡守李冰。是因李郡守于任期内凿漓堆、建江堰,并总结出“深淘滩,低作堰”的治水“六字决”和“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的治水“八字格言”,彻底根治了“大禹导江而后,沫水为民害犹数千年”的历史,使西蜀之国数百万亩土地得到灌溉,使其真正成为水旱从人的“天府之国”,被后世尊为川主,敬奉为神。
朱知县名承恩,字泽民,一字思斋,本川籍人氏。在汉水之滨的安康倡修川主庙,一可表他对李冰为官“而分内外江以济民”的爱戴和景仰之情;二是想借李冰神力以避汉江水患;其三是方便到安康的川籍同乡于此间发展。因而其建筑格局也就有别于城内其他会馆,显得经济实用,简朴大方,具有鲜明的巴蜀民居风格。临街之房面阔五间,为单檐硬山封火码头墙;自中门入内,迎面而来为一堵高大的小青瓦苫顶的照壁墙,自上而下有朱知县行楷体书就的“更风安祥”四个大字,义为移风移俗,太平吉祥。绕过照壁,主殿三楹建于尽头的城墙脚下,穿斗式屋架出水较陡;两侧厢房起间低矮,一溜上十间与街房和大殿相连,合围成一个大院坝,中央有砖砌土台一方即为戏台。
每年夏六月二十四为李冰诞辰纪念日,旅居于此的川籍同乡会举行既隆重又严肃且有一定次序的祭祀活动;由主祭官公服叩拜,敬献祭品、宣读祝文,还要燃火以祭天地山川,祀成告退毕,再由所有参加者进香祈福。直到民国十年(1921)陕西军务帮办第七师吴新田部驻扎安康,将此地做了马厩后,便失去了会馆的功用而成为社会公用场所。
十二、山西会馆
山西会馆旧址位于安悦街安康电影院处,为清道光年间旅居在安康的山西商民所修建,内奉其运城老乡、著名的三国蜀将关羽。因道教尊关羽为“协天大帝”,是玉皇大帝的近侍,故大门额曰“协天宫”。又因大殿塑像为关云长夜读《春秋》,民间又俗称该庙为“春秋殿”。
“春秋”二字,在此处不应简单地理解为就是那本记述起于鲁隐公元年,迄于鲁哀公十四年的那本古籍。它还有另外两层意思:一指岁时祭祀。《诗经·鲁颂·閟宫》:“春秋匪懈,享祀不忒”。故“岁有四季而以春秋代表之。”二谓褒贬。因《春秋》以用字寓褒贬之意而借用。《聊斋志异·郭生》:“王谛玩之,其所涂留,似有春秋”即此义。关羽能由“候”而“王”而至“大帝”,进而成为“武圣”,是山西人的骄傲,“岁时祭祀”理所当然。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于乾元元年曾以关羽不属于“功业始终无睱者”而被黜配享;明代朱元璋于洪武三年也曾以“天下神祇,无功于民,不应祀典者,有司毋得致祭”而褫去宋元以来对关羽的封赠。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人无完人,自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会馆门楣之上另有匾堂子一方,上书“山西旅安同乡会”,为民国时期旅居于此的安徽人郝悟真手迹;两侧古联一副,内容为“兄玄德,弟翼德,兄德弟德;友子龙,师卧龙,友龙师龙。”后有人曾将上联改为“兄玄德,弟翼德,威震孟德”求下联,不知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迄今仍无佳对。
山西人认为每年夏六月二十三日是关羽诞辰之日,会馆有以演戏来祭祀关羽的习俗。由于他们把关羽作为人来对待,图的就是个热闹。除了演《战长沙》、《定军山》、《水淹七军》、《单刀赴会》等戏外,还善于演绎故事,营造节日气氛。在演出《过五关》时,还要在戏台下再搭一草台作为“灞陵桥头”,场院四角及大殿外再分搭五个台子为“五关”。三通鼓罢,先在戏台上演完《挂印封金》,关羽便下戏台护送二位嫂嫂行至“灞陵桥头”,曹操赶来送行,关羽挑袍后带领兵勇车扙在打击乐的伴奏下,于场院内人群之中斜插横拐,每到一台(关)便登台与守关曹营将领一场厮杀,斩将之后继续前行,直至过罢五关斩去六将,复回戏台表演《斩蔡阳》、《古城会》。如此规模宏大,场面异常的演出活动,八大会馆中仅此一家。
山西人不仅在演绎历史故事中别开生面,人们熟知的通行天下的山西票号同样熠熠生辉。商业繁荣的背后便是会馆中亦可设市,这同样是山西人对社会经济发展的非凡贡献。《临襄会馆为油市成立始末缘由专事记载碑》:“油市之设,创于前明。后于清康熙年间移至临襄会馆,迄今已数百年。”安康城中的山西会馆与设于京城的临襄会馆一般宽敞,“最为建得商市”,身兼安康县商务会和山西同乡会长之职的亢子钧先生,在参与取决大商大贾间的商业活动之余,亦注重小商小贩的营生。他利用会馆宽阔的地势基础,苦心筹划,力为布置,于戏台至大殿之间的两侧场地建起三、二十间房舍,让那些推车挑担走街串巷或在街边道旁卖小吃小百货的进入会馆商市。故老安康人称山西会馆为“新市场”。《宁陕福主庙碑》所云:“于为争商战,聚商群,赛商会,日新月盛,巍然本镇之大观也”亦正是会馆内最为建得商市之写照。于,介词。为,制、造成;成、变成。切不可理解为“会馆之建,其实是为‘争商战,聚商群’。”
十三、陕西会馆
陕西会馆旧址在今天的西大街武装部与消防队处,为旅居在安康的以西安府为主的关中地区商民创建于清道光年间。名曰“灵佑宫”,义为神灵护佑。《史记·封禅书》:“神灵之休,佑福兆祥。”内奉“关圣大帝”是大家所熟知的三国人物关羽。
对于关羽,陈寿在《三国志·关羽传》中是这样介绍他的出身的:“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解,即蒲州,春秋晋地;汉置县属河东郡;北魏又分置南、北二解,南解治虞都,北解治临晋。相当今山西运城地区。戏曲舞台有关羽台词:“某,蒲州关美髯是也!”
关羽既为山西人,陕西人为何要祀奉?这是因为山陕或曰秦晋地跨黄河两岸,毗邻于山西蒲州,接连于陕西潼关。人文历史源渊深厚,地缘文化交流广泛,可谓习相近,性亦相近。早在春秋时期,从秦国的渭水至晋国的汾水,舳舻相接,运粮的船只就不间断;两
山、陕两会馆虽同奉关羽,然而两家祭祀的日期和程式却不同。山西会馆将祭祀活动定在每年的夏六月二十三,而且气氛热烈火爆。因为他们既视关羽为老乡,又将关羽视为“扶正统而彰信义,完大节以笃忠贞”的人。既是同乡,在祭祀的日期上应该是“我们的事情我做主”,是人就应该无拘无束热热闹闹的“过事”。陕西会馆则是在五月十三日,气氛却显得庄严肃穆。就“五月十三”而言,有的地方传说是关羽单刀赴会的日子,也有的地方认为是关羽磨刀的日子,还有的地方说是关羽的生辰。所有这些传说正史并无记载,但陕西会馆择此日子其实是有根据的:
顺治九年(1652),初入关的清统治者为推行其“心治”策略,敕封关羽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并下旨除京师每年五月十三日遣太常致祭外,各地亦大建其庙前往谒拜,祀以太牢。据此,陕西会馆便“恭值佳辰,遵行祀典”,视关羽为神,其祭祀仪典除了没有乐舞外,程式基本与文庙祭孔一般。在会馆演关公的戏,当有关羽出场时,观众往往都会借故站起来走一走,以表示对关老爷的致敬。正所谓:神明如在,遍祠宇于环区;灵应丕昭,荐馨香于历代。
民国二十九年(1940)八月初二,日寇轰炸安康,引燃会馆附近安康县商会“惠丰公司桐油检验所”的桐油库,三昼夜大火致使陕西及福建两会馆同时被毁而退出了会馆的历史舞台。
十四、“中州会馆”
新编《安康县志》和《商业志》都在八大会馆之外,又列入了“中州会馆”,而这里其所以要把“中州会馆”打上引号,是因为它并没有入围安康城中“八大会馆排行榜”,而榜上无名的原因是它不俱备会馆条件,不像其他会馆那样大门连着戏楼,两厢拱着大殿。它仅有小庙三楹,名实并不相符,且有悖中国传统的“仁义礼智信”道德观念,属“假冒伪劣产品”的范畴。
清代的中后期,丝织业在安康有了长足的发展,城区内从事此行业的家户亦不少,大部分都是本地人,按行帮和乡帮来划分属于丝织业中的本地帮;也有少数旅居安康的河南籍的怀庆帮人士。这些从业者都是一机多用、一专多能,即每张机既能缫丝又能织丝,且稍加改装便可以织出多种成品。他们除了自织自染自销外,也选择联手适销。盈利并有了资本后,便合伙在城外购置坝地八亩以出佃,又在今白庙巷内置地四亩做为打线厂。再后来他们又有了余资,便在打线厂内择出几间地块建行业祭祀之庙,内供教民兴桑养蚕的嫘祖,并奉伏義、神农、轩辕之神位,额曰:“三皇庙”。某年春节,有河南怀庆帮工人将书有“中州会馆”的一对红灯悬于庙门两侧,本地帮起而反对遂发生纠纷,经调解两帮分会。本地帮人多出资亦多,分得城内外全部土地,怀庆帮人少资金份额亦少,仅落下此三楹庙产。两方在生意场上的合作也就随之解体。
散伙后的本地丝织业主们,生意上拒绝与河南籍的人往来,祭祀则在陕西会馆内翠光遗台旧址另建偏殿供三皇位,岁时报赛。而怀庆帮仅落下此“三皇庙”,又被民间称之为“三皇会中州庙”。
上述所谓“中州会馆”的来龙去脉,鲁长卿《重续兴安府志》有记,只不过将纠纷的起因说成“河南工人以庙门额曰‘中州会馆’,本地工人起而反对。”然而,此情节之述不合逻辑,因为庙额不是掖着藏着之物,早先为何不“起而反对”?再者纵观城中之会馆皆为庙、殿、宫、书院之类,并没有直呼什么会馆的。故而当为“挂灯”说。从光绪二十七年(1901)《怀庆三皇会公置义地碑》中亦可说明:“三皇会”系河南怀庆府籍之商人的行业帮会而非会馆。道理很简单,因为碑题已明确:置义地者为“怀庆三皇会”,立碑者为该会的一十五人。
《湖广移民与陕南开发》说:“河南怀庆府会馆自命本帮为‘三皇会’”,其实怀庆帮原本就是“三皇会”,就如同经营和加工绵烟的行业叫“烟帮会”,主张戒烟的组织叫“在理会”;也如同药业信仰祭孙思邈、唱戏的信仰祭唐明皇一样的行业组织,倘若非得要将其与会馆挂上钩,那安康城中的会馆也就多得泛了滥。
十五、会馆情结
会馆是“乡土情深胜兄弟”的移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劳于斯而集于斯”的移民生活的重要历史篇章。如今,见过安康城中八大会馆原貌的人已经不多了,全部了解这些会馆内在文化元素的人就更少了。所幸八十晋六的老父尚健在,通过他的“回忆录”,我知道了一些关于会馆方面的故事,包括与会馆无关也有关的诸如:民国二十年(1931)当地慈善会为赈济因遭年馑而逃荒的河南灾民,在四川会馆的场院内放舍饭;二十一年(1932)从西安来了一个演秦腔的戏班子叫“清盛社”,因其票房收入不佳而受困于此,陕西会馆将其收留并凑足盘緾路费方得以回到西安。抗战前后,国民党的县党部曾设在山西会馆;日本轰炸安康前,曾在福建会馆设过戒烟院等等故事。
就我的家庭而言,爷爷的爷爷自清咸丰年间由黄州府麻城县来到安康,至清末到民国初,因地方豪恶霸占会馆之业不舍而与其“爬堂跪府”,最终为会馆立下大功。众乡亲因此公议:将会馆座落于大北街的一院五开间房屋拨付我家经业。爷爷的爷爷认为:与恶徒对薄公堂是为会馆大殿所奉“神灵”办事,故坚辞不受。而会馆则以赏罚乃帮之制命其受之。情急之下便就近选择了一处较小的房屋并言明:在安康一日住一日,若他日离开安康之时即归还于会馆。不料这一住就是好几代人,尽管先祖的墓碑上至今尚留存着“寄籍陕西兴安府安康县”。
居有定所之后,先开的是“周兴泰”绵烟铺,后又改开“周同顺”栈房,并于爷爷辈又买下与后院相连,属山西会馆的一处房产地业以满足经营之需。开栈房期间,有川籍仪陇旅客姓姜名德三,以挖药材为生,自民国至共和国一直在此住店,公私合营不开栈房了,爷爷见他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无偿留他仍住我家,直到文革期间才由居委会安排去了养老院。爷爷此行为定是“困有归”、“襄义举”的会馆遗风。
父亲出生的年代正是会馆活动的鼎盛期,也就自然经历并参加了会馆中的许多祭祀活动。他喜欢看戏而且也懂戏,因而除了四川会馆在他出生时就被旧军队用来做马厩,而失去了会馆的功用外,其他会馆唱戏他都去过。父亲也曾在旧城东门内暴家巷“铁匾寺”旧址,由湖南会馆所办的“濂溪小学”念过私塾,也曾在老城萧家巷(即今兴家仓)江西会馆街对面并由其所办的“章贡小学”,参加城区小学生会考并获得“头名秀才”的殊荣。这应是父亲的会馆情结。
作为黄州后裔的我,虽未见过黄州会馆的原貌,但对“黄州会馆一枝花”的传言很是爱听,骄傲之余也对“其庙地旧为提督尚滢宅”的记述不解。因为提督一职在清代是设于重要省份的,其职责是职掌军政、统辖诸镇,为地方武职最高长官。而旧兴安并不具备设此官员的级别,充其量只能由巡抚兼管。这样,此提督就应为武职以外的官员:清代有府学官称教授,州一级称提督学政,县一级称提督教谕。因而这里所说的提督,应为提督学政,是府学官。由此我又想到一九九三年老家来人续家谱,闲谈中我问及“黄州人在半夜团年”事,被地道的黄州人否定了。来人说:鸡不叫,狗不咬的半夜已交过子时,届于初一,团的什么年?此时该到庙里敬神,应去祠堂祭祖。简单的几句话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用“心”读书,用“心”就是勤于思考。
勤思考也有乐趣。比如,城南香溪洞也不知去过多少次,尤其是散步行走。一日见第二道“天门”的牌楼石柱遗存“与娲皇王母嫓美”的联句。百思不解:此石柱从何而来?又有哪位女性能与女娲和王母娘娘相提并论?回家后仍思之再三,终于想到此石柱应为原福建会馆遗留物,因为惟“天后宫”的妈祖可与娲皇王母嫓美。急忙再次以往,果然见到另一副联是以“福”和“建”字打头的嵌字联。兴奋之情有如获得“诺贝尔地方文史奖”。
处处留心皆学问。这是父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爷爷辈字墨不深,他们说给我的关于会馆的故事,往往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像说到陕西会馆祭关羽和福建会馆祭妈祖的《祭文》都有“奉旨崇祀”的话。我疑问:皇上怎么会给这里的会馆下圣旨呢?爷爷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用一句“反正就是这样”回答我。后来还是有学问的父亲告诉了我:清顺治九年敕封关羽为“大帝”的同时,下旨每年五月十三除京师遣太常致祭外,各地亦要建庙,祀以太牢。祭妈祖则是以乾隆五十三年钦定“天后原籍湄洲举行春秋两祭”的圣旨。尽管这两道圣旨在“辛亥革命”后已自行作废了,但民间祭祀乃以陈规旧俗请出“圣旨”二字以壮“门面”,大概也是一种会馆文化或会馆情结。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会馆又是人们心灵放飞的地方。
本文除引用资料外,唯一涉及到的人就是山西同乡会的会长亢子钧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他在会馆内设市肆,使得我的二爷免受风吹日晒雨淋之苦,再不必挑着甜酒担子沿街叫卖。由此,二爷也就在山西会馆内安了家,直到建安康电影院时方才离开。故而这里也是我儿时常嬉戏的地方,使我虽未经历过会馆活动,却也见到了一处较完整的会馆面貌。
行文之中对一些不实的会馆之述,所予以的点校及纠正,纯为学术讨论。只涉及观点,不涉及任何致力于地域文化研究的尊贵朋友。是焉非焉,欢迎争鸣。
(作者单位:安康市房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