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我梦


依稀我梦   
 
文 / 林森
 
 
 
 
 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夜复一夜……
 
 

       现在能记起的最早的一个梦,是六岁时。那时母亲刚去世,晚上躺在父亲身边,懵懵懂懂地睡觉,就觉得自己正走在去集镇的土路上,两边全是白花花的地,没有种庄稼,只是远处有住人的庄基,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在地的中间,不知被什么人挖了一个大坑,坑沿上全是挖出的土。这时,母亲就从坑里走出来,向我们走来。接下来是什么,不知道,梦就在这里突然醒来。早上起来,讲给父亲和姐姐听。至于父亲和姐姐当时是什么反应,现在已忘记了。只是这个梦,不知怎么就在脑海中印得很深,在平常的日子,突然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让我突然伤感一阵子。
      其实中国人很在乎对梦的研究,解梦之类的书比比皆是。即便农村目不识丁的老农,也能把梦解得有板有眼。小时候,晚上做了梦,起来讲给父亲,父亲说:“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就急忙跑去,写在西边墙上,忐忑的心才平静下来。但多少年来,一直有个疑惑存在心里:每个梦往往都很古怪,杂乱无章,不成片断,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总结的,究竟是在西墙上写“夜梦不祥”这十六个字,还是写梦的主题,写梦的故事,我一直弄不清楚。几次想问父亲,但始终没有问过,不知为什么。记得小时候总是自做主张,写“夜梦不祥”这十六个字,每次写了,这个疑惑都会浮上来,稍有不安。但一看见太阳亮亮地照在墙上,马上就自我排解,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做自己的事去了。现在坐在灯下想起这些事,却是想问父亲而不能了。父亲在我18岁时去世,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今夜北风吹过他的墓头,枯草沙沙作响,好似我的问声,但是他却永远不能回答,只有灵魂在空旷的原野里寂寞地徘徊。
       有时我就想,人为什么就会做梦呢?在睡眠中,灵魂轻轻悄悄地逃逸出躯壳,在另一个世界里招摇。而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安又新奇。周围的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我不相信,白天让我烦恼的事,睡眠中却没有来临;相隔多少年的往事,却突然在梦中浮现;况且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梦,怎么也想不出源头来。我不爱我的母亲吗?不,我时常在心里呼唤着她,呼唤着别人能享受到而我享受不到的母爱,我把思念一点一滴地记下来,写成给自己看的散文、诗歌。而且我每次看自己写的这些文章时,都会以泪洗面。我不爱我的父亲吗?不,我每天都在担心父亲身体是否不好,心情是否不愉快,肩上的担子是否太重,生活的磨难是否太多。晚上睡在父亲身边,在父亲的呼噜声中酣然入睡,突然在漆黑中一个机灵醒来,努力用耳朵捕捉父亲的声息,1秒钟、2秒钟……黑暗中寂无声息,我的心一下子被恐怖攫住,气也出不出来。父亲还活着吗?我焦急地等待着,突然父亲长出了一口气,我心里一下子放松到了极处,又沉沉地睡去——现在想起来真是罪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总有这样一种感觉,但我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但是,对母亲,自从六岁那个梦后,她从未在我的梦中出现过,而父亲,生前也从未闯入我的梦中。
      

   上高中时,不知为什么,总是自怨自艾、多愁善感,觉得自己贫穷、不聪明、不帅气、不会说话,等等,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呆呆地出神。那时做了很多梦,但现在一个也记不起来,大抵都是些悲哀的梦吧,现在心里还笼罩着当时的一层淡淡的哀伤。从那时写下的一些文章看,有思念母亲的,有谋求自立而欲解脱父亲重负的,有伤春悲秋的,不一而足。但有一首小诗却写了一个思想,大意是说有梦总是好的,不论是恶梦还是好梦,总表示人还在活着,还在努力。现在想来,大概是有排斥梦、不做梦的念头吧,是不是那时的梦对一个单薄幼小的生命来说,太沉重了?
       后来上了大学,看了一些书,知道梦由心生,真的是从思想里长出来的。梦是一种深入,根扎在潜意识的深处;梦是一种沉重,是从生命的磨砺中凝滞成的乳胶状的浓汁。父亲终于闯进了我的梦中。父亲去世以后的几个月里,多少个夜晚,我无助地躺在大学生宿舍的木板床上,总是重复着一种梦境:在一种砖砌成的穹窿状的、低矮的窑洞里,我和父亲盘腿坐在炕上,说着一些不清晰的话,而父亲的面目,模模糊糊的,模模糊糊的,我始终看不清楚。醒来后我知道,这种窑洞,正是父亲栖身的墓坑。父亲想告诉我什么呢?我的耳朵没有听见,或许我的心听见了。而现在,时不时的,父亲也冷不丁就在我难以安宁的梦中出现。还是那样的家,院子、窑洞熟悉得让人心里发痛,窑中的摆设一如往昔。我正在院里走着,而父亲就在窑里干着自己的事,我奇怪地问父亲:这么多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你究竞到哪里去了?但他总是一言不发。父亲回来了,我突然就觉得心里实在了很多,好象是一块负在背上多年的石头,一瞬间落在了地上。然后梦就醒了,我躺在黑暗中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心里就难受得无所适从。其实,老家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前几年村上统一规划,平了所有的老庄基,待到我回到村中,竟寻不到往日的一点痕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回去,我怕我看到这一切心里难受。而到现在,我甚至都不能想,一想起就觉得我的生命也被人一抹而光,就觉得光阴的无情,就觉得生命的短促和无奈,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想一个人大哭一场。
       大学毕业前夕,无论是晚上还是午休,都在一种惆怅的梦里醒来。梦的内容是模糊的,但梦的心情是明晰的,是一种伤感到极点的明晰,就象躺在一条没有河床的水里,整个心揪得发酸。突然间坐起来,惘然四顾,窗外熟悉的景色骤然陌生,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轰然而来,逼得整个眼眶生疼。那时学校里放电影,是露天的场地,同学们拿着自己的凳子,密密麻麻地坐在一起,嗑瓜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眼睛看着电影,突然心思就莫名其妙地如潮袭来。抬头看看天顶,稠密的星星紧张地挤在一起,似乎就要塌下来,而四围的天,则好像要远远地逃逸出去,就觉得世界如此之大,人流如此拥挤,而自己竟然象一个无根的浮萍,与周围没有一点联系。那种梦里的感觉就潮水一般涌上来,顷刻间弥漫了浑身的每一根神经,让心情一下子低落到了极处。就是这种感觉,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左右着我的心情,让我白天看着太阳昏黄、晚上看着月亮凄凉,而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好似一颗子弹,发发都打在我流血的伤口上……而现在,让我体会到这种感觉的是这样一种梦:在陡峭的悬崖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头上是累累垂垂的危石,几乎没有路。我头晕目眩地四肢紧贴着石壁,在挣扎着攀登。但路的尽头在哪里,我的目的地在何方,我却一无所知。我只是悬在那里,在进退两难中听从着命运的判决。每次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都要几十遍地自问:为什么?是什么让我如此狼狈?但总是找不到答案。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梦,随风潜入夜,伴我到天亮。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枪却打不响;和人争执撕打,力却使不出来;亲人在前,数问而不顾;生人在旁,无故而亲密;异地初到,恍如隔世重游;异景迷离,宛若亲临其境。其古怪,其惝恍,不一而足,梦中虽逼真清晰,及到梦醒,一半已经忘却,想要再说出来,已经遗失十之八九了。只有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淡淡地浮在心头,好长时间不能忘却。
       那身穿黑色长袍的人,在寂静的夜里,不期而至地来到我的睡眠中,它就叫做梦。它揉搓着我的躯体,挤撮出我的灵魂,在黑暗的铁砧上一遍遍地锤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一种痛苦吗?不, 正是有了这样一种撕心裂魄的感觉,才让我体会到,在死一般的沉睡中,生命还在活泼泼地动荡着,让迷失的本真一次次地重现出来。
       夜啊,在黑暗的阒寂中,发生着多少被人忽略的真实的故事!

    2003年11月1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