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与思念，欢聚与分离，这里都是关于动物与人的故事。
《它故事》0001期《悼猫咪》（钮海津）
悼猫咪
一
多年前，我家养过一只猫。
我上小学时，母亲从一位同事家里带回一只黑斑灰色毛的小猫。它的颜色虽没有先前我们预想的那样美丽，但它那虎头虎脑的可爱相，逗得我们几个小学生趴在地上亲昵地围唤它。
这只小灰猫是母亲要回来逮鼠的。那时我家的后院种了不少果树和甘蔗，还有一口鱼塘，是奶奶养的那群鸡鸭鹅的幸福天地。这自然引来了鼠们的繁殖，甚至闹到房间里来。
小灰猫被大家称为“猫咪”。因为我对它最好，所以它总跟在我的后头咪咪地叫个不停。晚上我做家庭作业时，猫咪就乖乖地蹲在书桌一角，四肢绝不碰触我的书本和笔墨，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一有什么虫飞鼠窜的，它就会扫动尾巴，弓起腰身，作虎啸低吟，很有战斗情绪。但它也自知年幼力绵，尚不是窗外那些黑影东西的对手，于是就很焦急地用爪子爬响窗台，怨自己不高不大。
晚上做完作业，就是我和猫咪游戏的时间。我满屋子乱窜，它就满屋子乱追，追到我之后就做眼神打手势，让我再跑，之后又一番奋力追寻。玩累了，我们俩就躺在藤椅上相互磨蹭。
临睡前是一天的高潮，我用一杆细竹条刷下客厅四壁的壁虎。这个时候的猫咪最兴奋最紧张，四腿不停地作准备选动，头昂得高高地观东望西，一俟看到被我刷下的壁虎落地，它就发箭似地冲上前去捕抓，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去。害怕的，倒是壁虎留下的那截自动脱落的尾巴。猫咪对着活蹦乱跳的这条尾巴很惊诧，疑惑地上前细看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尾巴精疲力尽，猫咪才敢吃它。
每天晚上，猫咪大都能吃上四五只壁虎，同时也都会对那些自动脱落地尾巴作长时间的观察和思考，很用脑功，像一个好学上进的大头娃娃。
夜晚我们是共枕共衾的，因为猫咪害怕那些与它一样大小的老鼠，不管我以及我们家所有人的极力反对，它硬是百折不挠地挤上床来。可嘉的是，猫咪对于在房间里大肆猖狂的老鼠恨之入骨。它露出在被窝外的那对充满着忧虑和愤怒的眼睛盯着鼠们。我告诉它：“好好吃好好睡好好长好好练本领，你一定会赶走这些大坏蛋的！”猫咪的眼睛望着我，又望向鼠窜的地方，自言自语一阵，显露已下了决心的神态。
二
两个月后，猫咪不再上我的床睡觉了，它勇敢地蹲在房屋当中，及时地拦住鼠窜的通道，发出低吟的虎啸声。可惜声音很幼稚，鼠们笑一笑后，绕开猫咪照样偷拿抢盗。
一个晚上，我被推醒。拉亮电灯，原来是猫咪抓了只大老鼠，已被它咬死在房屋当中！我很高兴地坐到床沿上。猫咪开始表演它抓拿这只老鼠的过程：它衔着那只血淋淋地老鼠，从书架的角落里走至门后再走至客厅再走回来，最后一爪子把老鼠拨到房屋当中，“妙——”的一声长号结束了表演，兴奋地用眼睛望着我。看到我笑着点头，它才开始食鼠，嘴里发出嗷嗷嗷的属于狼吞虎咽、美味筵喉之类的声音。
猫咪还有虚荣心和显摆劲，后来竟玩儿起捕来的鼠，而且非要我坐到床沿边上看它不可——要我观赏它使出抛、拍、拉、摔、拽等十八般武艺，直至老鼠赫得昏死而软瘫过去。
从此，猫咪开始了它的少年戎马生涯。它先是杀尽了我们家那些大鼠，继而是扫荡那幢日式廊房乃至整个大院。由是，猫咪获得居民们的呵护备至、如潮好评，而且，从未有什么大人小孩欺负过它。
或许是仕途顺畅吧，猫咪从未有过伤心费神的时候。它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精神抖擞地走出走进，焕发的那一身骄娇二气俨然女中豪杰。
猫咪最辉煌的一天，不是抓着十一只鼠，而是抓了一个贼人。那天天还未亮，我穿上运动服就往学校跑去，我要跑回学校的运动场练比赛项目。我们的少年时代是全民大学雷锋同志的时候，很少人会在家里有人时还拉上门锁的，我走时就没掩上大门。贼人乘机溜进了我们家，爬进了我的床底。晨起，我们全家吃完早餐后一个个上班上学去了，猫咪从外面捕鼠回来。它一回到家就发现不对头，寻到我的床底下终于见到贼人，它立即跑到院子里去拉我奶奶回屋里来、其间不断飞跑回房间拦截和威胁贼人不准离开床底。待老奶奶一摇一晃地来到床边，猫咪才怒吼着把床底下的贼人逼出来。贼人对我奶奶打揖；“您老的猫，这个！”他伸出右手大姆指。
三
文革那场风暴一刮起，我的父母首当其冲被揪斗。不久，我家住的那栋“书记楼”住进来几家造反的人。猫咪很知大气候，懂得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此时它正值发情期，有好多健硕漂亮的公猫每晚从四处集合在我们家院子里轮番打擂，欲以逞强以气势以夺魁而力争获得猫咪的爱情。
那些日子，我白天听到的是震欲聋耳的打倒打倒和万岁万岁的声音，夜里则是公猫们令人冷气寒颅、毛骨耸然的叫春声。猫咪得意地蹲在我家窗台上，绝不准公猫们靠近她，公猫们只好相互撕杀、抵命夺冠。因为“斗批改”，老师们被批判，学校停学了，所以我能一整夜地观看战场上各方的战术运用和战略演进。
它们擂了几个晚上，终于是一只大黑猫战胜了各路来将。待败军退尽后，这厮收敛威风，匍伏到窗台下向猫昧献媚。我坐在窗台的书桌上面，向猫咪发出命令：“不理它！”猫咪很为难，看看我，望望大黑猫，举足维艰。
那只大黑猫真难看，熊腰虎背，三角贼眼，疤拉瓜脸，一副令人厌恶的赖皮相。我的猫咪亲爱的猫咪怎么能同这种没文化没修养的粗野东西一起过！？我再次命令猫咪：“不理它！”
猫咪来到我的怀里，喃喃嗔嗔地喵咪了很久，然后用后脑勺盘麻了我的双脚，毅然跳出窗台，竟在窗台底下与大黑猫走起东北二人转的戏步啦！我臭骂猫咪不要脸，想出门赶开它们，但又畏惧那头能杀败七只大恶猫的猫王，心里又气又急。
它俩越转越近，越吟越甜，最终缠到了一起亲嘴巴吻屁股！
……
我伏在书桌上两手痛苦地拍打着桌面，恨猫们叫春！恨大黑猫下流！恨猫咪不选个英俊王子！
那几天，猫咪白天故意躲开我，连晚上那顿专由我喂食鱼肉的晚餐也不敢按时前来。但它还算懂事．不再在我的眼前干刺激我的事，而是跑到院子外去了。如此五六天后才与我言归友好。
四
一天，我家门口被贴了一张大宇报，勒令“走资派”的我父母在二十四小时内除掉资产阶级的猫，否则格杀勿论！
大字报是住进院子里来的那几家造反的人贴的。
我父母被斗怕了，他们不希望因为一只爱猫而被揪到台上再斗几场。他俩与我商量：“还是杀了吧？”我默不作声，流着泪去和猫相互磨蹭。少年的我便晓得了生死离别的心绞之痛。
猫咪终于被造反的人打死了，吊到院树上供人们扔石鞭尸。他们中也有受了爪伤的，其中一人因而从此少了一小粒鼻肉。大院里的那株苦楝树也因而从此被人们改称为吊死猫树。
我少年时的伙伴猫咪，死于无辜的惨景让我终身憎恨那些阴霾的日子。我想，它在九泉之下也永不会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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