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歧路


  

    多少年前,伟大的鲁迅先生曾为沉默设想了非此即彼的前途: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

    多少年来,每一代人都把这句话作为铭言。因为,每一代人都感到他们是被迫沉默的压抑者。

    没有人愿意在沉默中死去,于是每一代遭受压抑的人都选择了爆发。这正是伟大的鲁迅先生所希望的。他感到欣慰。欣慰于他语言的力量,欣慰于他肩起黑暗闸门的勇敢。

    但爆发的结果如何呢?

    爆发仅仅只是爆发,如同火山的爆发一样,留下来的只是灰烬和冷却了的废墟。

    这就如同逼迫着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要他在沉默中“爆发”成滔滔不绝的演说家,结果他必然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废话者。

    这爆发便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是胡言,是乱语,是噪音,是喧嚣--可以说它什么都是,唯一不是的是,这不是言说的道路。

    于是,他的“爆发”并不是生路,而是对于沉默的逃避。

    其实,滔滔不绝者,是世界上最喧嚣者。

    这个国度,喧嚣了整整一个世纪。有人称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因为他们把这种喧嚣看做是爆发。

    确实,从爆发的声响、频率和波及的范围来说,这确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但,每次爆发的结果,都构成了新的障碍。就像地毯式轰炸留下的废墟。

    这个世纪爆发出了多少东西。但每次以正当理由爆发出来的,都收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我们得来一次再爆发,来毁掉前一次爆发所留下的火山灰。

    而在所有这些连续不断的爆发中,却很少有人停下来,直面真正的沉默。真正的沉默似乎被人遗忘了。

    只有当陈寅恪、顾准的沉默的声音被偶尔泄露出来之后,才使那些被张扬着的爆发显出喧嚣的真身。但是爆发者对于那些直面真正的沉默的声音表现出了类似核泄露的恐惧。面对这直面真正沉默的声音,爆发者发出了新的喧嚣,以掩盖或淹没它。这些喧嚣者很自信,因为他们在“爆发”,而爆发才得生存。

    鲁迅先生所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滑稽戏剧,正把他变成其中的人物。鲁迅戴上了小红帽,鼻梁上涂了块白。因为鲁迅的旗帜正插在他的敌人的城堡的上空,就连鲁迅本人也不能禁制那旗子在那儿迎风猎猎飘起。

    其实,鲁迅自己对沉默的态度是复杂的。

    在明言的层次上,他希望能看到能获致生存的爆发。他也鼓励着别人去爆发。因此,当刘和珍君们因爆发而流着血的时候,他会写出血和火凝结出的文字。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更喜欢沉默。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因为对于沉默的喜欢,鲁迅甚至并不拒绝死亡。因为“我对这死亡有大欢喜”。

    倾心于沉默的鲁迅,一生却写出了等身的著作。但这等身的著作不是他聒噪和喧嚣的记录,而是他沉默的证言。读鲁迅的文字,可以看出,他对其身前和身后的事,都以沉默待之。他的呐喊,也是于沉默中发出。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曾经直面沉默的力量。

    鲁迅说:“我一个也不宽恕。”

    因此,沉默并非只有爆发和死亡两种前途。它还有借喧嚣以逃避沉默,忘记沉默的路;也有在沉默中直面沉默本身,并获得真正的从根基处所发出来的声音的一路。

    前一路,只要跟从那登高一呼者即可。

    后一路,却要忍受寂寞,冒险去倾听无言者的言说。

    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对沉默的恐惧,而是对喧嚣的警惕;并在沉默中说出被喧嚣所掩盖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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