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究竟反省什么？

　　主持人：因为去年阅读您的《哲学 科学 常识》，所以我在查阅这套《西方大观念》的时候，还特意查找了这三个词条，"哲学"词条是您翻译的，"科学"词条是您和孙永平教授翻译的，没有"常识"这个词条。您在《哲学 科学 常识》开篇引用的老子"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意思是否指：母为常识，子为哲学-科学？还是说：母为哲学，子为科学？

　　陈嘉映：我不知道当时引这个话具体怎么指的。你现在要问我的话，我想说，当然"母"是常识，或者我更多愿意说是"自然理解"，就是我们自然而然理解一件事情。

　　主持人：科学、哲学都是我们从自然理解生发出来的？

　　陈嘉映：对。

　　主持人：但是您说到"复守其母"，不知道"复守其母"是什么意思？

　　陈嘉映：我想，对现代人来说，对当代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来说，不懂科学，就是一点也不知道，这既不可能也不应当，我们肯定在一定意义上知道科学，知道某一小块科学，知道科学的一些结论，知道科学的一些精神。在这种情况下"复守其母"，我可以这么说，科学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先进的认知方式，我们可能会把这样一种科学认知方式倒退回来，加到我们日常的常识和哲学思辨上来。我不知道我这本书写清楚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希望提醒读者警惕这样一种倾向，虽然科学对我们非常重要，但它不是我们全部真理，甚至可以说不是根本的真理。

　　我从书中花了相当的篇幅探讨了一下科学用语的发展过程，当然不是详细科学用语的历史论述，举了几个例子，进行了一下探讨。到今天，物理学科基本上是用专门的语言讲述。在我的理解中，它换了一套语言来描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换当然有它的道理。但是我想说明，这套语言并不因为它科学而能够取代我们日常用的语言。可以说它起到两种作用，或者说在两种层次上工作的语言。

　　主持人：您在《哲学、科学、常识》这本书里给出结论，今天的哲学不可能以建立普适理论为目的，哲学以建立普示理论为目的的哲学已经终结，现代哲学回到出发点，以理性态度从事经验反省和概念考察，以期克服常识的片断零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更为连贯一致的理解。但您所说的哲学在经验反省的任务好像跟科学有一些重合，能否先请您解释一下，哲学反省什么样的经验以及对何种概念进行反省？

　　陈嘉映：这个问题挺好，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先从最后一个问题回答起，我在用到"经验"这个词的时候，我相信是一个比较正当的用法，我并不认为一般被称作自然科学的工作是对经验的反省。这一点是跟哲学不一样的，它不是对经验的反省，当然有人--哲学家们有时把自然科学叫做经验科学，但我在书里强烈表示经验误导的，实验科学可以，实证科学可以，虽然是一个名号--但经验科学误导得太厉害，最好不用。我举一个例子说明实证科学并不是对经验的反省。

　　比如说，我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人生中，说爱一个祖国或者爱一个人，在义务和爱情发生冲突的时候，日常碰到很多，小说里更是描述到很多，举一些例子谈怎么解决这些冲突，或者这些冲突怎么来的，讨论这些问题都属于经验反省的范围。当然，它首先没有科学处理这种问题，如果硬说科学也在处理这种问题的话，那和爱情相关的，要是生物学的话，它会处理体液的变动；如果是心理学会处理心理机制等等，总而言之，都是处理非常带有普遍机制的。并不反省我们的经验，是换一套方式来谈我们经验所谈论的世界。

　　哲学是反省这些经验的。我说的概念考察就是这样，比如说我们经常在生活中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怎样生活得更快乐，怎样生活得更幸福，我当然要问快乐和幸福是什么关系，以及怎么样才叫幸福，钱多是否幸福，钱多是否一定幸福、快乐？诸如此类问题经常会在报纸上看到，大家也经常在日常生活中谈到这些问题，讨论这些问题基本就是哲学问题，只不过哲学可能更注重讨论其中带有普遍性的概念，比如说像快乐和幸福这些概念本身，而不是讨论个案，虽然这些讨论也必须以个案为基础。

　　主持人：您能不能把哲学要反省的概念归个类？

　　陈嘉映：这也是一个好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话说得有点长，大致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平常说话的时候是在描述这个世界，谈论这个世界，或者诸有此类，告诉你个故事，讲发生的一件事情，我编一个故事也是在编一个似乎能发生的故事。但我们谈论中还有一个特殊的部分，这个特殊部分就是讲述道理，比如说，我让你做一件什么事情，你不愿意做，我想办法说服你，就要讲个道理给你听。或者国家要让你交税，要讲出一二三四五的道理来，在话语中讲述道理的部分经常会使用一些概念，像主观、客观、事实、真理、真、虚伪这些词，这些词在讲述概念中最常用的，我把它叫做论理概念。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这些概念构成了我们思考基础？

　　陈嘉映：构成我们思考的基础和论理的概念，思考的基础可以更通俗一点，但我认为用论理概念这么说稍微好一点。比如说我讲一个故事，讲一个故事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思考，比较麻烦，不是那么清楚。论理概念虽然听起来不是那么通俗，但还比较清楚。不管怎么叫，我大致的意思是说，哲学所要反省的概念主要是这些论理概念，或者用你的话就是构成我们的思考基础的概念。